嘉靖帝冷笑一声,“他妈算是白生他了。去办吧。”
“是,遵旨。”黄锦又匆匆离去。
嘉靖帝瞥了一眼,看到坐在道坛下的朱翊钧,坐得耷头歪脖子,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
嘉靖帝提着道袍衣襟,轻轻走下道坛,挥挥手,把李芳和冯保轻轻地叫到一边。
“你们来四个人,把世子轻轻地抱到床上去睡。”
“是。”
9.第9章 徐文长
9.
胡宗宪在驿馆内院一间书房里看书,看了一个时辰,手里的书还没翻过三页。
“老爷!”有心腹随从在门外禀告。
“什么事?”胡宗宪不耐烦地问道。
“老爷,徐先生来了。”
“徐先生?”胡宗宪还没反应过来。
“文长先生。”
“徐文长来了!”胡宗宪丢下书,拔腿就往外跑。
到二进院子时,正好迎头撞到被下人引进来的徐渭徐文长。
“文长,你可算来了。嗯,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的信发出去才二十天啊。”胡宗宪挽着徐渭的胳膊,情真意切地说道,随即又奇怪地问道。
“汝贞兄,我收到你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刚好有艘船从宁波去往天津卫,我就坐上那艘船,扬帆北上,顺风顺水,十来天就到了天津卫,然后再走北运河,两三天就到了京师。”
胡宗宪惊喜地问道:“哦,浙江到北直隶的海路通了?”
徐渭高兴地答道:“通了!浙江的倭患一除,海路马上就通了。”
胡宗宪欣慰地说道:“那就好,不枉我们一番殚精竭虑地策划,不枉数千将士舍身用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挽着手进到书房,挨着坐下。
仆人端上茶水,随即出去。
胡宗宪起身,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心腹随从看着,不准旁人靠近门窗,这才把门关上。
徐渭看他如此谨慎,知道有大事要商议,静静地等待着。
“文长,这二十天,我是度日如年啊!”
胡宗宪先以一句话感叹开头,然后巴拉巴拉把这些日子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徐渭说了一遍。
徐渭听得也头大,在心里把胡宗宪的话来回地琢磨。
“汝贞兄,你说你进西苑面见皇上,提及福建剿倭之事,皇上说没钱,世子提及鄢懋卿两淮巡盐的事,然后皇上察觉到鄢懋卿和严世蕃私下勾结,五百五十万两银子,贪下二百二十万两。”
“是的。”
“皇上在你面前大发雷霆,然后世子提出筹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事。”
“是的。此事我请了在京浙籍、闽籍商人士子,联名写了一份奏章,托在京闽籍官员给递了上去。”
“有下文吗?”
“石沉大海,没有下文。”
“然后严嵩之妻欧阳氏病死,严嵩扶柩回乡,严世蕃被夺情留任,督造三大殿和万寿宫?”
“是的。前天有御史上奏章,弹劾严世蕃在府里饮酒纵色,不遵守制之法,有违孝道人伦。”
“奏章有下文吗?”
“没有下文。”胡宗宪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文长啊,那天在西苑,皇上和世子给了我莫大的希望,筹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粮饷无忧,我就能带着官兵,把福建的倭寇剿干净。
可是二十天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我等得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徐渭大致把情况理清楚了,坐在那里,感叹道:“汝贞兄啊,皇上在下一盘大棋,你,还有福建剿倭之事,只是棋盘上的一步棋,你再急也没有用。”
胡宗宪追问道:“什么大棋?跟我们去福建剿倭有关系吗?”
徐渭微笑道:“汝贞兄,你是心切则乱啊。完全没有在南直隶和浙江指挥大军剿倭,那股子镇静自如,运筹帷幄了。”
胡宗宪叹了一口气,“文长,我身上打着严党的烙印,是洗不掉的。而今严党失势,我心急如焚。我被贬斥没关系,但是东南剿倭事宜,得做完啊,多少仁人志士的血,不能白流。
可是我朝一向是因人废事。东南剿倭,是严党的政绩。我在浙江剿倭,连打胜仗,是为严党争光添彩。严党倒台,我,还有东南剿倭这些事,会被他们全部打倒废掉。
文长啊,这些人眼里只有党争,毫无是非对错可分。”
徐渭也郑重地点点头:“汝贞兄,我知道你的担忧,因人废事。可是东南剿倭之事,耽误不得。百姓们饱受其苦数十年,终于有机会脱离苦海,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把这事做下去。”
胡宗宪脸上满满的无可奈何,“文长,我知道。可是朝局波诡云谲,我身陷漩涡之中,自身难保,有国难报啊!”
徐渭问道:“你是希望严党倒,还是不倒?”
胡宗宪沉思了好一会,“站在良心上,我希望严党倒。可是我真心希望它晚点倒,至少等到我把东南的倭患清剿干净了再倒。那时候,我一身轻松,跟着它一起殉葬也无憾无悔。
徐渭双目赤红,感慨激动。
他是胡宗宪最倚重的幕僚,多少日夜,他们聚在一起,苦苦思索,商量良策。
后面,要躲过明枪暗箭,奉承严家父子,讨得庇护,求得一时权宜;前面,要督促众将各部,筹划作战计划,清剿倭患,解救地方水火。
呕心沥血,殚精竭力。
好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要全功而胜,偏偏又遇到了党争,担心功亏一篑,如何不让人心焦啊。
徐渭安慰道:“汝贞兄,从你刚才所述,我觉得,此事大有转机。”
“转机?”
徐渭斟酌着说道:“是的。我刚才来回地理了理,发现世子把我们东南剿倭之事,跟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绑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不就是给我们筹集粮饷的吗?”
“不,没有那么简单。我们要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又连在哪里?”
胡宗宪仿佛是站在迷雾黑夜中的人,突然看到了灯塔上的亮光。
他激动地拉着徐渭的手说道:“文长,你是说如果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连在皇上的钱袋子,我们就安全了,事就成了。”
徐渭肯定地点点头,“对的。”
胡宗宪靠在椅背上,悠然地说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现在知道,当初传话给我的人是谁,原来用意在这里。”
“汝贞兄,这又是怎么回事?”
胡宗宪把情况说了一遍,徐渭好奇地问道:“汝贞兄,你是说世子叫人传话给你,叫你跟严嵩只保持一线联系,做个孤臣?”
“是的。现在看来,何尝不是为现在做准备。”胡宗宪被从迷雾中拉出来后,恢复了以前的睿智,“我是不是严党,不在于朝野怎么看,在于西苑里的皇上怎么看!”
徐渭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如此说来,世子在其中出力不少,八岁孩童,如此神奇?我真想见见他。”
胡宗宪笃定地答道:“文长,有机会的,或许很快了。”
第10章 妥协和交换
严嵩扶柩回乡,内阁只有徐阶和袁炜当值办差。
袁炜时常要入西苑当值,给嘉靖帝撰写青词,所以内阁事务,这些日子都由徐阶一人处置。
他时常把最得意的学生张居正叫到内阁,私下协商一些事情。
徐阶说道:“御史王兆龙弹劾严世蕃违制的奏章,我票拟了,严世蕃夺职流放,可是司礼监留中不发。”
张居正脸色一变:“皇上对严家父子还有庇护之意?”
他心里忿忿不平。
此前老师你扒拉扒拉分析说,皇上有倒严之心,然后世子步步为营,筹划倒严,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才发现分析了个寂寞!
白高兴一场。
徐阶看了他一眼,“你啊,说是没有高拱那么急躁,却同样沉不住气。一到把握不定的时候,就急峻用事,这样不好。”
张居正脸色一正,恭敬答道:“老师,学生记住了。”
“这里还有一份奏章,你也看看。”
徐阶递过来一份奏章,张居正接过来,很快就看完了。
“南直隶、浙江、福建学农工商百姓,投献产业,愿助剿倭之用。
然后皇上赐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名,收揽投献产业,统筹经营,以资军用。还说要起用致仕官员充实其间,运营此事,在地方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老师,这事?”
张居正一时间无法判断此事,“国朝百年来,没有过这种事吧。”
“当然没有。没有的事,不意味着皇上不能做啊。二十天了,西苑的底牌算是亮出来了。此前我跟说的那条敛财大鱼,浮出来了!”
张居正眼睛一亮:“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西苑的意思?打着筹集粮饷的旗号,为皇上敛财?”
徐阶淡淡地说道:“敛得十万两银子,五万军用,五万递京,谁知道呢?”
“老师,看这份奏章,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还是民办的,跟官府没关系?”
“说是东南百姓报国义举,自然与官府没关系,与宫里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说来说去,反倒跟秦汉的少府,有些类似了。”
“那不行,此事不合国制。再说了,此例一开,天家岂不是可以打着各种旗号敛财?朝廷体制何在,太祖皇帝建立的国赋税收体制何在?”
徐阶看了张居正一眼。
自己这个学生,跟大部分有见识的文官大臣一样,不允许脱离体制之外的敛财渠道出现。
而他们心里的体制,无非就是能被文官们通过朝廷各级机构和运作制度所掌握。
张居正问道:“老师是如何票拟的?”
“我拟了此无前例,当宜户部派设官吏接管,专营此事。”
张居正这才放心:“老师此拟,才是老成谋国之言。”
徐阶鼻子轻轻一哼,说道:“于是严世蕃的弹劾奏章,被留中了。”
张居正不淡定了,“皇上的意思,要交换?”
徐阶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们同意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一事,皇上就愿意倒严!现在看我们如何取舍了!”
张居正也没有想到,皇上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以裕王府为首的清流,朝思暮想就是倒严。
对于老师徐阶为首的官僚们来说,倒严就能腾出位子来。
严嵩倒了,老师就能补位首辅。
严党党羽被清除,一连串的官位给腾出来,大家都有好处分,都能升官补位。
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