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官民,被横冲直冲的人流冲散。
此时只顾着逃命的军民,没有上下尊卑之分,谁敢挡路,就把他们打翻在地,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许多官员,轿夫被冲散,自己从翻在地上的轿子里爬出来,举目一看,到处都是人,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的人。
再一转头,仆人不见了,家人不见,一时心急,到处喊叫。可是他再扯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淹没在如海浪般的嘈杂声音中。
有些乱兵红着眼睛冲上来,看到他是官,毫不忌讳地上前,钻进轿子里翻找,还转头在他身上搜寻,敢多说一句,就是拳打脚踢。
往日你是高高在上的两班老爷,现在这个乱世里你就是屁都不是的羔羊。
时不时有女子尖叫声,一伙乱兵抢到了财物,连同看中的女子一起掳走。敢反抗的男子被一刀砍翻在地。
其他人看了,都视而不见,只顾着埋头向前跑。
然后看到几个老弱,荒野中坐在两三具尸体旁,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周围不停地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直直地向前跑,向海边跑去,仿佛只要跑到海边,就会有生的希望。
一艘大船挤满了人,摇摇晃晃要驶离岸边,可是有数百上千的人,攀着船舷,死活不肯放手。
人太多了,居然把这艘船拉得向里侧倾。有大将模样的人站出来,指挥几十名士兵,去砍杀攀附船舷边的人。
开始时士兵们不忍心下手,大将叽里呱啦吼了几句,又看到船只被那些人拉得更加倾斜了,感觉得自身会有危险的士兵们发了疯一般,用长矛戳,用钢刀砍。
惨叫声中,一个又一个人从船舷上落水,岸边那一片海水变得通红。
一刻钟后,船舷上再也没有攀附的人,只是多了几十只死也不肯松开的断臂残手。
大船摇摇晃晃地终于启航,在岸边上数千人的嚎哭中,缓缓向江华岛驶去。
过了两刻多钟,船只终于在江华岛靠岸,一群士兵拳打脚踢,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护住几个男女从船上下来。
不少人从船上跳下来,在水里游了几丈爬上岸,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躺在岸边的泥地上,看着蓝天白云,嚎啕大哭。
有军官到卢相跟前禀告道:“报统领,朝鲜国国王,带着王太后、王后登上江华岛,说要拜见统领以及江华岛领事和商务代办。”
从嘉靖四十三年,大明水师在东海、北海“横行无阻”,就开始在江华岛停泊,然后圈占土地,驱赶当地百姓和官员。
朝鲜派人来交涉,水师和商社的人就说,你们是大明的藩属国,好大儿,自家人,占一个小岛能叫占吗?
连借都不好意思提,就叫孝敬吧!
玄武水师围着朝鲜东西海岸晃悠一圈后,原本还叫嚣着要收复失地的朝鲜水师不敢吱声,今天说粮饷不足,明天说船具修葺。
上代朝鲜国王李,那两年身体不好,偏偏又子嗣早逝。于是朝堂里各方势力为继承人的事情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根本顾不到江华岛。
大明理藩院趁机就跟朝鲜议政府签署一个和约,“永久租借”江华岛。
大明在江华岛设领事,正式行使管辖权,再设一商务代办,负责商贸事宜,以及关税商谈。
此前张居正在青岛遇到的李兴成了江华岛领事,张恺成了商务代办。
更重要的是这里成了大明水师一处重要的停泊港。正好卢相带着威海营前队循例巡航到这里,不想遇到这场大变。
李兴撇了撇嘴,答道:“什么朝鲜国王?因为辽东边境一事,我大明还没正式册封朝鲜新国主,他现在只能暂称权知朝鲜国事,还不能叫朝鲜国王。”
卢相昨天才率船队赶到,今天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头的雾水。
“李领事,张代办,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兴和张恺对视一眼,“这事说来话长。卢统领,朝鲜国主好歹到了江华岛,我先带人去安置他们,等他们歇口气,我们再一起去拜访他们。”
“好。”
“那某先去,朝鲜国的事,请张代办跟统领说一说。”
等李兴离去,卢相抓住张恺的胳膊问道:“张掌柜的,赶紧给细说啊。”
“朝鲜国大乱,四方民变。”
卢相脸色一变,他身为北海水师统领,理藩院藩情咨访处的很多事情需要他协助,自然知道些内情。
“这么严重?”
“非常严重!
去年冬天,庆尚、全罗等道饿死冻死百姓数以万计。百姓们纷纷奋起,抢粮食吃大户,酿成多处民变。
朝鲜朝廷不以为然,派兵去弹压,结果黄海道,江原道也出现多处民变,其中两处民变声势浩大,合流攻陷了淮阳城。
朝鲜朝廷终于震惊,从各地抽调兵马前去弹压,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忠清道、京畿道官兵被抽调,当地兵力空虚,豪强乱民纷纷起事。
不到两月,总共出现了六股大乱军,小乱军有十几股,打得朝鲜君臣焦头烂额。二月,一位自称是凤城君遗腹子的李赞道,在西京举事,聚得兵马五六万,一举攻占了西京平壤。
然后战事一发不可收拾,这些乱军居然大部分接受了李赞道的檄文和招降,合力向汉城杀来。
官兵兵败如山倒,乱军兵峰据说离汉城不到五十里,朝鲜君臣仓皇逃离,于是就成了这样样子。”
卢相还是有些不解,“这朝鲜看着风平浪静,怎么一下子成了这个样子。一点火星子到处起火了。”
张恺左右看了看,悄声道:“这几年,大明海商一船船的把丝绸、茶叶、玻璃器皿、瓷器、蔗糖、香水、香料等各种货品,贩卖到朝鲜。
朝鲜朝中君臣,各地大户世家,拼命地买,银子铜钱流水般地往我们大明流,钱不经花的。
钱没了,但是好东西还想买啊。朝鲜君臣,各地世家就只能拼命压榨辖下的百姓了。赋税一年比一年高,翻着倍涨。
朝鲜国本来就山多地少,出产贫瘠,百姓们过得十分清苦,这几年往死里压榨,都过不下去了。再说了,不是还有人在煽风点火啊,这火不就一下子起来了。一烧起来,谁也没有想到会凶猛成这个样子。”
卢相连忙问道:“会不会对我们有影响?”
“我们大明商人,都集中在江华岛做生意,偶尔去下汉城、海州和西京。上月情形不对,李领事和我就发了通报,把大明商人都召回江华岛。
卢统领,现在看你的了。待会乱兵一到,你的水师不能让他们渡过这片海峡啊。”
卢相点点头,“放心!本官马上去安排。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也做好撤离准备。对了,我们三人领衔具奏,赶紧把这事回禀国内。”
“没错,等李领事回来,马上具奏!”
过了一会,李兴走回来,边走边摇头。
“真惨!”
说完摇了摇头,又说了一句:“真他娘的惨!”
“怎么,朝鲜国主光着屁股逃出来了?”卢相好奇地问道。
251.第251章 松江有两害!我就是其中一个
251.
海瑞背着手,探着身子,缓缓走进统筹局东南办的院子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前院东西厢来来往往都是人,有书办捧着账簿、文卷,从东厢走到西厢,时不时从厢房里传出算盘扒拉的声音。
海瑞特意走到跟前,看到东厢厢房里,挂着一个个木牌子。
“庶务科”、“预算科”、“稽查科”。
转到西厢房,房间门边也一样挂着一个个木牌子,“资料科”、“条例科”、“选事科”。
每间房间里都有人,坐在桌子后面,俯首奋笔,忙着各自的事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海瑞笑了一声。
杨金水心腹仆人在旁边陪着笑,不敢催促。
中院相对清闲些,往来的人没有那么多,但东西厢房里也坐满了人,
这里东西厢房各挂了块牌子,分别是“审计处”和“会计科”,里面坐着的人比外院要多得多,满满当当坐了四间大房。
海瑞转头问心腹:“这前院、中院都是办事的人,那你们老爷就住在后院这一块地方?”
“是的。我们老爷说了,反正他孤身一人,这么大一个后院足够了。海老爷,你看够了吗?要不要移步,我们老爷在后院花厅里等着你。”
海瑞点点头,“好,走。”
走进后院花厅里,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两边摆着六张椅子,上方摆着两张椅子,中间有茶几,跟一般的江南地主老财家的布置差不多。
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独钓寒江雪》。
据说自胡宗宪以下,太子党东南嫡系一脉,人人最爱这幅画,每家的客厅书房里都挂着不同版本的《独钓寒江雪》。
今日在杨金水这里又见证到,看来确有其事。
呵呵,还独钓,颇具西苑风采!
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千里江山图》,都是不知名的画师所画。
海瑞背着手转了一圈,觉得简朴但不寒碜。
当然了,肯定比自己家要强,不过却出乎海瑞的预料。
阉党之流,尤其是杨金水这样备受宠信、很有权势的大太监,一出京就会放飞自我,穷奢极侈,恨不得用黄金打造马桶,用白银打造卧榻。
今日的杨金水宅院布置却让海瑞大出所料。
衙门隔出去三分之二,然后前院、中院用作办事场所,自己住在内院。
内院布置得还算简朴,但实属中等偏下,只能说算过得去。
海瑞可是在扬州监督抄查过盐商的宅院,跟那些大盐商的宅院一比,杨金水这内院花厅,真得连下人住的地方都不如。
这么一对比,海瑞感觉得出,杨金水有品味,但绝不是奢靡好物之人。
有意思!
“刚峰公,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杨金水从内屋转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水青色棉布直缀,梳了个发髻,插着一根玉簪子,白面无须,看着很爽利。
海瑞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目光在头上玉簪上停留了几息,很快就转到它处。
杨金水主持统筹处东南办,如此有权有势的人,要是发髻上还插着一根木簪,海瑞反倒会生疑。
这厮一介无根残疾人,居然这般艰苦朴素,所图甚大啊!
海瑞拱手笑呵呵地说道:“海某贸然打扰,还请杨公公见谅!”
“哈哈,刚峰公快请坐,上茶,上今年的春茶!”
海瑞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杯,掀开盖子,闻了一下香气,“嗯,不错,好香啊,果真是今春的碧螺春啊。”
“刚峰公是识货之人。此茶前天才从太湖君山产出,送到咱家。”杨金水指了指桌子上一个精致的茶罐说道。
海瑞哈哈一笑,“老夫识货,可惜总是喝不起,只能遇到机会,就这里趁一点,那里喝一点,解解馋。
今日大幸,在杨公公这里喝到了今春的一杯新茶。妙哉!”
杨金水也笑了,“能成为刚峰公今春第一杯新茶,那杨某的这罐茶叶,也算是大有其所了。”
海瑞又喝了两口,闭着眼睛,嘴巴来回地啜了几下,然后嘴唇微张,吸着气回甘。
“好茶,好茶!”
心腹仆人站在旁边,看着海瑞喝杯新茶喝得如此惬意,自家主人却没有丝毫反应,忍不住摸了摸桌子上的茶罐,眼神往海瑞瞥了瞥。
杨金水瞪了他一眼,出声道:“糊涂!”
海瑞放下茶杯,好奇地问道:“什么糊涂?”
杨金水答道:“咱家请刚峰公喝杯今春新茶,是人情。要是把这罐新茶送给刚峰公,就是越线了,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