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100节

  张居正在偏院召集王徐寨驿站驿丞和驿卒,与他们谈话。

  一边问着话,张居正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国朝的驿站制度。

  根据太祖定制,大明驿站分水马驿、急递铺、递运所。

  而水马驿又分马驿和水驿。

  水马驿是国朝数量最多的驿站,陆路是马驿,有水路的设水驿。

  王徐寨驿站是马驿。

  两个水马驿之间,正好是一天的路程。

  马驿是六十到八十里,水驿是一百到一百二十里。

  急递铺起源于前宋,那时叫“急脚递”。

  国朝继承了这一制度,并将其发扬光大。

  “急递铺,凡十里设一铺”,专门用来投递军情政令等急件。

  张居正知道,实际中限于地形因素,并非如整齐此划一,八里铺、二十里铺甚至三十里铺,各地都有。

  递运所是国朝首创,其实就是把前元驿站中的牛、骡、驴、驼等几种站单独析出而设。

  国朝废除了前宋的转运司,所以地方没有统一的递运部门,所有的解运都是以州县为单位分开递运。

  国朝初年,以各地卫所的驻军来运送。

  后来太祖皇帝发现这样容易影响地方戍军的战斗力,所以单独设立了递运所,每个城池一处。

  王徐寨驿站刘驿丞肥头大耳,看样子过得挺滋润的。

  几位驿卒一水的黑瘦干枯,就跟熬干的干柴一样。

  张居正问话,刘驿丞的答话很得体,迎来送往得多了,颇有见识。

  其余驿卒就胆怯懦弱,结结巴巴,含含糊糊,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居正知道,国朝所有驿站名义上都归兵马车驾司,但实际上“支直于府若州县,而籍其出入”。

  也就是驿站官吏都被甩给所在府县,费用支出也由府县承担。

  国朝的财税制度稀烂,驿站所有的费用,朝廷根本不管。

  顶雷的地方官府怎么办?只好加以摊派。

  然后就是一笔糊涂账。

  张居正问了十几句话,把驿站的情况摸了一遍,说道:“刘驿丞,把驿验簿子拿来。”

  刘驿丞一愣,难道巡抚老爷要查账?

  查账他也不怕!

  大明急递铺只管送急信,递运所只管解运货物,只有水马驿有接待往来行人的职能。

  但水马驿也不是阿猫阿狗能住的,你必须有兵部车驾司颂发的驿符,上面写明你的身份,要去哪里干什么,经过哪里等信息。

  然后拿着这个驿符,一路住驿站,包吃包住。

  驿验簿子就是驿站驿丞验过驿符无误,登记在册,注明住了几天,吃了几餐,用了钱粮几何,需要去跟县州官府报账的。

  刘驿丞吃得这么肥润,从来不在驿验簿子上造假,只是掺水而已。

  主仆三人,他写五人。

  住两天,他写三天。

  用了十两银子钱粮,他写二十两。

  天南地北的,谁还追着那些人去查账?

  张居正翻看着驿验簿子,很快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翰林院翰林学士陈一德,八月二十六日过王徐寨驿站,主仆六人,住一天,钱粮花费五两六钱三分

  陈一德?

  老同僚,很熟悉,经常往来。

  他今年一直在京师,根本没出过京啊,怎么到王徐寨驿站来了?

  想起来了,年初时,他外甥从老家去京一趟,说是探亲,实际上是为明年的乡试打通门路。

  八月初离京,据说走的是海路,到登州,走一段陆路南下胶州,在那里再坐船直下上海,逆江而上回九江。

  不晕船的话,又快又舒服。

  如此说来八月二十六日,过王徐寨驿站的是陈一德的外甥。

  太孙殿下真是洞幽察微,驿站里这难以被人察觉的弊政,居然也被他察觉到,临行前,还特意说起此事。

  所以自己才用心查勘了一番,果真是一澜死水下,弊端重重啊。

  自正德年后,驿符成了一种礼物,官员们去讨要一张,赠送给亲朋好友,成为居家旅行、走亲访友之必备。

  兵部车驾司,只要你官阶足够高、有一定名望,它也是来者不拒,驿符随便给,反正又不用它出钱。

  “刘驿丞,把王徐寨驿站这三年的账目,拿给本官看。”

  问心无愧的刘驿丞马上把账目拿了出来,张居正翻阅一看,王徐寨驿站的钱粮支出,是一年比一年高。

  张居正心里有数了,叫幕僚把一些数据抄录下来,叫退刘驿丞和驿卒们,转去大厅。

  “丁太守、梁副使,本官来晚了,还请见谅!”

  一进门,张居正客气拱手道。

  “抚台客气了。晚生见礼了。”丁悟连忙应道。

  “学生梁楚庸,拜见座师老先生。”梁楚庸行了个师生大礼。

  张居正眼睛一眯,“梁楚庸?记起来了,那年本官主持顺天府乡试,点了你。哈哈,缘分啊,都坐,都坐。”

138.第138章 张居正的亮剑第一刀

  138.

  “本抚记得,丁太守的座师是新郑公?”张居正轻飘飘一句,让丁悟坐立难安。

  “下官启禀抚台,下官会试时,确实拜了新郑公为座师,也在琼林宴上,得了新郑公的点拨。

  可惜下官只是三甲同进士,后来又转任地方,难有机会得新郑公教诲了。”

  张居正点点头,“新郑公与本抚同殿为臣,又在裕王府同为侍讲。他的学生,某自当照拂一二。”

  丁悟听到这里,心里不喜反优。

  官场上,谁会无缘无故地照拂其他人的门生故吏?自家的都照顾不过来。

  有时候,这话得反着来听。

  万一张巡抚跟座师新郑公有隙,他用另一种方式照拂自己,岂不是要完蛋!

  张居正瞥了一眼丁悟,捋着胡须继续说道:“丁太守,本抚奉皇命,巡抚山东各府县,除弊扶正。明日去到莱州府城,本抚需要翻阅你府衙的户房账簿,还有你莱州府五县两州的户房账簿,本抚也要看。”

  丁悟心里更慌了。

  地方上,从县到州再到府,都是一屁股的烂账。

  地方上各种支出繁多,光是驿站、递运所每年就要支出不少钱粮,还有衙门上下,县丞、主簿、县尉、典史、六房掌案、书办、衙役.

  需要的钱粮更是难以计数。

  然后太祖皇帝定下的官吏俸禄,低得令人发指,连土地庙的乞丐头子都不如。

  可是县官以上,得养家糊口,得请师爷,得请仆人丫鬟,子嗣艰难,还得娶一房小妾,以全人伦

  寒窗苦读十几载,皇榜高中,除了济世经邦,忠君报国之外,谁不想过得舒服点?

  这一切,都要钱粮,从哪里出?

  当然是摊派到辖下老百姓的头上。

  良心好一些,够用就行,没有那么穷凶极恶;坏了良心的,横征暴敛,敲骨吸髓。

  都是一笔笔糊涂账,现在张抚台突然跟我说,要查账!

  心慌慌啊!

  丁悟迟疑地答道:“下官马上派人回去,把户房账簿整理好,再传文各县州,叫把户房账簿,抄写一份呈上来。”

  看到丁悟的脸色,张居正知道自己的轻轻敲打,有了效果,继续说道:“丁太守不必惊慌,本抚翻阅各府县的账簿,不是为了查账,只是想了解山东的民情。”

  了解民情?

  真的假的?

  以前没见过巡抚这么了解民情啊。

  张居正点了一句,也不去管丁悟是真懂还是假懂,继续直奔主题。

  “本抚来山东,还有一项职责,你们想必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本抚巡按九边,发现马政积弊,尤其以辽东、山东为甚。

  皇上为之震惊。

  马政乃戎政大事,马政积弊,会累及边军,届时北虏寇边,无战马可用,那就是地动山摇的大事。故而,皇上圣谕,遣本官巡抚山东,访查马政。”

  丁悟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恭敬答道:“回抚台的话,马政乃山东大事。只是朝廷定制,马政设在山东西边的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东边莱州和登州,无马政编户。

  只是正德年间兵部改制,从西四府马政分出部分马额,折银摊派在莱州和登州头上。下官殚精竭力,莱州每年摊派的马政折银,未曾缺少。”

  张居正捋着胡须,慈眉善目,“此事本抚知道。本抚想问问丁太守,马政折银此法,可好?对于地方百姓,增加多少负担?”

  丁悟想了想,谨慎地答道:“自永乐年间,朝廷定下养马例制,江北五丁养一马,江南十丁养一马,只是养马此事,不是普通百姓想养就能养的。”

  张居正赞许了一句,“没错。太仆寺身为大明马政总领,专职养马,都养得战战兢兢,何况普通百姓。”

  丁悟马上附和了一句,“抚台明察秋毫。故而这养马例制改成摊派后,倒是成了按丁征收的人头税。

  只是而今田地吞并严重,百姓流离,人丁缺失,养马折银,和其它人头税一样,越来越不好收了。”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张居正问道。

  丁悟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紧张地答道:“下官治下的莱州,南北为海,中间多山,良田不多,故而侵占田地,隐匿人口的事,并不多”

  张居正从丁悟谨慎的话语里,听出意思来,话题一转。

  “丁太守说得没错。马政不是莱州要政,要政在于民生。莱州左右靠海,海防是要务。掖县在北,明日本抚赶到,届时丁太守、梁副使,陪本抚巡视掖县一线海防。

  此外,本抚计划,绕着山东走一圈。三月后,当绕道至莱州南边的胶州和即墨,再去莱阳、文登、威海。”

  张居正把自己的行程提前通报给丁悟和梁楚庸,有让他们提前准备的意思,这让丁悟的心里,稍微放松了点。

  只是此时的他,被张居正左一招,右一招,搞得晕头转向,吃不准张居正到底想干什么。

  在莱州掖县巡视一圈后,张居正下令把莱州府以及五县两州,过去三年的度支账簿抄写一份打包,继续赶路。

  一路紧赶慢赶,七天后来到青州府城益都县,正式开始对山东马政一事,进行访查。

  按照定制,南北直隶、河南和山东的马政由太仆寺直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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