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点着清神的熏香,安景钟身上披着一方毛毯,伏在案上,不厌其烦的翻阅着家中子弟的课业,时不时的批上两笔。
赵公瑾推门而入,迈过了门栏,便再无方才与官家时的骄横,跪伏在地,道:“老师,弟子有罪。”
安景钟丝毫没有向下偏移目光,而是挥了挥手,让惴惴不安的管家先出门去了。
年近耄耋的安景钟,体态已经有些龙钟,开口便是苍声,“若是无错,你也不来。”
赵公瑾斟酌半晌,才又开口说第二句话,“老师,弟子主持的改稻为桑出事了。”
安景钟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的纸笔,第一次看向了下方跪伏的赵公瑾,问道:“此事不是议过了,呈上《千里饿殍图》之时,我便让你们收敛一些,如今算着日子岳凌已经抵达苏州,还能生什么事?”
赵公瑾声泪俱下道:“我是传信,让他们不要再做了。可他们利欲熏心,非要执行,还做出了毁堤淹田的混账事!”
“毁堤淹田?”
安景钟咬了这四个字,顿时瞪大了眼睛,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了惊恐之色,渐渐往后仰倒,靠在了椅背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这般景象将赵公瑾唬了一跳,赶忙上前,将水递到安景钟面前,搀扶着道:“安相,安相,您保重身子,别急,别急。”
安景钟的身子微微颤抖,良久才回过神来,叹道:“不急?你们是要将天捅破了,才将消息传上来?!”
赵公瑾也脸上也是苦涩,“是陛下偏听新党,他们想要做成些事,为朝堂助力搏得陛下的信赖,才不得不在江浙做事,心也是好的。不是有意要瞒着老师,只是怕老师年纪大了,太过担忧。”
安景钟闭目深吸了一口气,不愿再理会赵公瑾了,淡淡开口问道:“书信呢?在哪?”
赵公瑾立即将怀中的书信取出,奉了上去。
安景钟将书信摊在案上,躬身扫视着。
赵公瑾还不忘解释道:“如今杭州改的小有成效,陛下也曾在朝堂上褒奖过,这是我们的机会。只是苏州突然冒出个朱怀凛,非要反对此事,江浙是我们的老家,在此地做成了事是最大的功劳,宫里也都看着呢。”
“任何事只要能统一口径,都没有办不成的,他们便想借此以河堤失修为名,淹田改桑,可谁知又有个漕帮协助赈灾,出来搅局,大义上就占理,还没办法管他们。”
“改稻为桑推不下去,如今安京侯又到了苏州查证,他们危在旦夕啊。”
安景钟看着这个多年的弟子,皱眉问道:“他们远离朝堂看不明白,难道你也看不明白?陛下和先帝不一样,陛下有他的做事标准,他要是的清正能臣。”
“已经不是先朝只求成效的时候了,便是结局是好,将来翻起案卷,谁能善终?”
“这……”赵公瑾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是好,重复道:“新党主持清查土地,在朝中内外得罪了不少的人,若是此刻我们做成了改稻为桑,那将会有大批的人都转而支持我们。”
“江浙是我们经营了几代人的老家,这不能丢啊老师。”
安景钟瞪眼道:“你知道毁堤淹田的事?”
赵公瑾颔首,如实道:“知道。”
“蠢材!”安景钟忽得怒道:“从眼下开始,你就不知了,明白吗?”
赵公瑾愕然的望向安景钟,“老师,那他们?”
“让他们自求多福吧,谁也保不住他们。”
说着安景钟背着手起身,“折腾吧,我没几年好活了,看看你们还能折腾多久。”
待安景钟离去,赵公瑾仍旧站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一旦江浙事发,毁堤淹田,谋害知府的大案都会揭露出来,江浙的这一大旋涡,能够让留存在江浙的守旧党全军覆没。
而且江浙是他们的老家,这种事情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若是发生,守旧党会彻底在江浙失势,再无法与新党竞争了。
倘若失了大势,如今国库亏空之下,隆帝未尝不会不念旧情,向旧党人拔刀。
毕竟真正一本万利的买卖是抄家。
赵公瑾的双脚微微发颤,才要走出门去,却又将桌上方才老师批阅的小儿课业上,用红笔深深圈着了两个字。
作为科举高中的甲榜的进士,赵公瑾的记忆力相当好,方才他来搀扶老师的时候,桌上还没有这个圈。
“有用?”
赵公瑾深思片刻,若有所悟。
……
苏州府,枫桥驿,
好生休息了一夜的岳凌,在小姑娘的环绕下,也是穿戴了整齐。
小姑娘们都让开了,林黛玉来到岳凌的身前,最后为他整理了下衣襟,才笑着道:“岳大哥去忙吧,怎好整日只陪着我们嬉戏玩闹,外面还有苏州城的百姓,在等着岳大哥来主持公道!”
岳凌揉了揉林黛玉的脑袋,如此乖巧,实在让他心中一暖。
“好,待将此处都打理好了,我便带着你们往外走一走。”
“一言为定。”
林黛玉抬起了手,习惯性的想和岳凌勾一勾手指,但是当着众多小姑娘的面,她不好做这个亲昵的动作。
毕竟前一晚才说了别人,她怎好自己就违背了,当着别人的面,自持二字要铭记于心。
林黛玉背下了手,还是盈盈笑着,望着岳凌。
“对了,你到了苏州,也该往家中写封信了。跟林大人也说一声,虽然舟车劳顿了,身子也无恙,免得他担忧。”
林黛玉微微颔首,“好,都听岳大哥的。”
岳凌转身离去,接过下人备好的马匹,便骑马而去。
林黛玉站在庭院内,望着岳凌离去的背影,暗暗叹出了一口气。
“姑娘,要写信吗?我去研墨了?”雪雁偏头打量过来。
直到再望不见岳凌的背影了,林黛玉才撇撇嘴应道:“写封信而已了,不急的。”
而后揉了揉小腹,“我好似又有些不舒服,还是先回去歇下吧……”
第289章 初潮
旧党入京的是孙逸才的求救信,同一时间岳凌从苏州发出的奏报也同一时间抵达了皇城。
江浙的官场究竟有多糜烂,在隆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有所了解,不然他也不会费了大力气将林如海插入两淮盐业,如同一根刺。
而眼下,多年亲政隆帝也算是掌控了局面,江浙的问题迟早需要直面。
可若是深究起来,必然少不了先帝朝的烂账和坏账,即位后再言先帝朝的不是,隆帝也很难做出这种事来,皇家或许无情,但还是要做出遵循孝道的表率。
当隆帝接到岳凌的密报之后,心喜之余,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只要事情不算恶劣,他便会让岳凌将获罪之人全部就地惩处,将首恶除去,江浙之地交由岳凌治理一段时日,循序渐进的肃清官场。
可展开信纸之后,隆帝的眉头再也没能舒缓开。
“罗织罪名,制造冤案,毁堤淹田?”
隆帝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不怒反而生笑,双臂颤抖,将密信放在御案之上,慢慢抚平着本不存在的褶皱,更像是在压制着内心的怒火。
这反常的景象让一旁陪侍的夏守忠摸不准情况,低着头不敢问询。
隆帝心里如明镜,若是这密信的内容公布出去,旧党必然遭遇灭顶之灾,整个东南之地都要掀起惊涛骇浪。
或许当下正是将所有抵制新政的官员排除在外的好机会。
可一个朝堂的内部,并不是泾渭分明,除了旧党新党隆帝有意分化出的两派,更多的官员还是持有一个观望的态度,而不愿意涉入太深。
眼下,新党的新政未有成效,还得罪了不少皇亲勋贵,旧党仍把持着许多赋税重的地区,隆帝眼下还要靠他们在当地编织的关系网,来供给国库亏空,改稻为桑就是一次尝试,也是给旧党一次机会。
隆帝想要按照岳凌所言,去推行新法,可是新法是长久之计,或许三年,五年推行下去,国库还未见充盈。
皇权不下县,就是厘清鱼鳞册这一项的花费,都是个天文数字。
隆帝徐徐图之,就免不了再忍受着旧党来为他供给银两,如今真是让他陷入了两难。
密信还未读完,除了朱怀凛冤死狱中和毁堤淹田两桩大案的奏报,在之后岳凌还列举了这四年来,在浙江小有成效的改稻为桑国策,所赚取银子的账目。
“四年间,苏杭织造局共添织机四千架,多产出丝绸五十二万匹,折合白银七百八十万两,其中归于国库两百六十万两……以上皆有账目可寻。”
“表面浮华,遮掩了当地富商、缙绅借此大肆鲸吞土地,致使享有鱼米之乡美誉的杭州粮食大幅减产,饿殍遍地,不得不往苏州借粮。他们同官府垄断丝茧交易,压低生丝价格,致使改稻为桑的百姓,根本没能从中获利,最终只得变卖田产,沦为织工。”
“江浙官场,沆瀣一气,其中树大盘深,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改稻为桑实为其盘剥百姓的利刃,这把利刃只差一毫,便继续割在了苏州百姓身上,还望陛下明鉴。”
隆帝慢慢合上了眼,靠在椅子上深吸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七百八十万两,归于国库两百六十万两,哈哈哈,很好,他们真是有一套。”
侍奉一侧的夏守忠并未听清隆帝说了什么,还以为是圣上有了吩咐,当即伏地叩问道:“陛下方才说了什么事,奴婢刚才没听清楚。”
隆帝拍案起身,指着密报怒道:“朕念他们新添进项不易,大开方便之门,准许五年不缴纳税赋,甚至宫中都未曾多要了一匹布,他们竟敢只分朕三成?!”
夏守忠颤抖着身子,也不敢搭话,只是额头贴地,心里也在咒骂这群虫蠹。
隆帝怒不可遏,继续道:“你起来,看看他们做的好事,鱼肉了朕的子民,钱都收进了他们的口袋里,骂名由朕来担!”
“打着织造局的幌子来买田,打着国策的幌子来欺压百姓,百姓会骂朕是个昏君,骂朕昏庸无道!”
怒吼了一遍,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重咳。
夏守忠连忙起身,安抚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如今东南有安京侯坐镇,定然不会再出乱子了,陛下下旨要其整治,必然能恢复陛下的盛誉。”
隆帝一手扶着御案,一手扶额,只觉眼前一片晕眩,许是动了怒气,脑中也有些混乱。
正在此时,本该在后宫的皇后来了乾清宫。
经宫女传禀了一声,皇后便径直入了乾清宫,来到了大殿前。
这本是不符合后宫规制的,外臣们听闻后也有弹劾之声,奈何皇帝皇后关系太过亲近,二人全都置之不理,便也无人再理会了。
还未登殿,便听得殿上隆帝的咆哮声,皇后都不禁加快了些脚步,自己提着厚重的宫裙走了进来。
两边尽是受惊跪伏的宦官,只有隆帝自己站在御案前,脸上还是盛怒的模样,涨红了脸色。
见得皇后入内,隆帝才憋出了些笑容,缓和了语气问道:“你怎的突然来了?”
皇后朝着夏守忠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全都退出去。
夏守忠当即会意,携着一众宫人尽皆离场,殿上只剩了这一对老夫老妻。
皇后挽着隆帝的手臂,又将他引入了龙椅,按捏着肩头,略带了些责怪的语气道:“今日早就说好了,要考教儿、翊儿、谌儿他们三个的课业,却迟迟不见你这个当爹的来,我便等的急了,来看看陛下在做什么事。”
隆帝语气含着歉意,讪讪笑道:“是,是朕疏忽了,临时多了些事,一时忘记了。”
皇后眼光撇向御案,分辨出是岳凌呈上的奏疏,不细看也能猜得到一二了。
“江浙真出了大事?陛下倒不必心急,这不正证明了,陛下让岳凌去是对的了?既然有他坐镇,陛下还有什么好忧心的。”
同样的话,在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效力完全不同。
隆帝松了口气,面上再没了愠怒,反问道:“没有岳凌,这般大事江浙竟也瞒报,全不让朕知晓,这江浙还是朕的江浙吗?”
“话说回来,岳凌在江浙也未见得有多好做。接下来,他肯定要抓这几个首犯为典例,可江浙几座大城,人口百万,官吏数以千计,又跟当地世族盘根错节,定然与其对抗,届时便是想做些事,也难有可用之人。”
“江浙是赋税大省,要动,又不敢深动,国库如今本就有亏,若是再收不上江浙的赋税,别说新政了,新年还不知如何过。”
皇后接口问道:“那按照陛下的意思,还纵容他们如此?”
隆帝摇头,“朕对岳凌所描绘的新法深信不疑,可与朕同心之人,身正清白在这朝野中还能寻出几人?大昌一京十四省,需要那么多官吏,便是将江浙的这批人都拉出去砍头,谁能保证再度换上官帽的人,不会比前者更贪?”
“直到现在,朕还没寻到一个好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隆帝捂嘴轻咳了几声,皇后转来身边,与隆帝同坐了一处,沏茶奉水,宽慰道:“如今陛下才主持了一次科举,人才积累的还不足,往后肯定会向好的。眼下,国家危难,让他们吐出原本吞没的银子,也并不过分。”
念及此,隆帝又不禁生笑,“他们真是做得好事,朕推行的国策,竟然只能分其中三成,朕还曾在朝堂上,褒奖过他们,真是好笑。”
沉了口气,隆帝便就写起给岳凌的回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