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上下目送著岳凌一行人远去,待合上大门之后,众人才放下心来,尽皆叹出了一口气。
仆人上前将胡家家主搀扶起来之后,众人便又是一阵沉默,不由自主的望向了方才说错话的管家。
管家神色一凛。
此刻虽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但是求生的欲望还是驱使著他,跪行到胡家家主面前,磕起头来。
胡家家主环视身旁,有种众人同情的目光不是落在这个管家身上,而是在他身上的感觉。
心中气愤难平,抬起一脚,将管家踹倒在地。
管家不躲不避,硬生生挨了一记窝心脚,却又忙爬起来,再跪伏在家主面前求饶。
胡家家主淡淡道:“拖出去,喂狗。”
接著胡家家主的话,左右又有人上前问道:“家主,我们原本带回来的就是黄铜,怎得还赔给他一车金子。这一车金子,抵十几万两,这……”
胡家家主愠声道:“还不明白吗?这本身就是岳凌设的局!哪有什么金子,哪有什么宝物!蠢货,真是一群蠢货!”
“这家那家,都以为是沧州的一号人物,全都被岳凌玩弄于股掌之中!”
胡家家主粗喘了几口,良久才平复了心情。
“将在沧州的一切铺面,田地变卖,再以存下的粮食折抵银子,全都送去城北大仓。”
“岳凌他要的哪是一车金子,要的是我胡家的根啊!”
“留些盘缠,各自分了吧。明日之后,我便携内眷出沧州去了,沧州再没什么胡家……”
惹不起,最好的办法便只有躲了。
庭院中的胡家下人尽皆悲痛不已。
让他们所悲痛的,也并不是对于与胡家身后的感情。只是悲痛自己没有了胡家这一刻大树,不再比外面的贫民优越,不再能肆意的欺辱百姓,扯虎皮了……
……
沧州城的街道已经不像旧时那般混乱不堪了。
施粥数日,绝大部分灾民们都维持住了性命,有了基本的行动能力。
如此,便都分到了城内外各处修缮的民居中居住。
借著林黛玉绘制的舆图,岳凌将灾民分片分区。
更以十户为甲,设甲长,十甲为保,设保长,再在他们的定居点附近设粥棚施粥,将灾民区分开管理。
大街上已经见不得衣不蔽体的灾民了。
便是不能动弹的孤寡老人,此刻也都送去了善堂赡养。
今日,大批的士兵从府衙中整装而出,城中四处皆是盔甲与兵戈的碰撞声,杀气似是笼罩了整个沧州城。
士兵往各家富商府上执行岳凌的命令,将他们想要以金子逆天改命的梦幻泡影彻底戳破。
当他们往商贾家中一走,索要金子时,各家家主皆知晓,这是陷入岳凌给们设下的局了。
没有大动干戈,没有腥风血雨。
悄无声息之中,各家都被抽了生机,如同死物。
自岳凌入城以后,先以高、潘两家立威,截断了商贾的现银,再在城外兜售粮食,将他们手中的积蓄压缩到极致,并背上极大的压力。在此危机关头,人们往往会昏头,将希望寄托于一点。
可他们哪知,在前一次吏查之时,岳凌便将此局交代给了南皮县令。金子、宝物便是南皮县令陈佑民所带走的银子筹办。
种棉花最基本的条件,便是土地需要掘到沙土层,若是由南皮县独自来办,垦荒速度不能保证,而且雇人来做,单算口粮也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再没有比利诱商贾,更好的法子了。如今掘开河道,可作水渠,两边五万亩的荒田,此刻也不必再垦荒,犁地之后便可开始耕种。
商贾就好似老黄牛一般给岳凌勤勤恳恳的垦了五万亩的地,在垦地之后,还要被宰了吃肉。
与胡家的情况如出一辙,早已没了现银的各家商贾,如今只能选择以铺面,田契,粮食等抵银。
凑不齐银两的,便也只能下牢,混一口国家饭了。
原本在沧州城中风光无限,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商贾,一日之间,尽数消弭……
早已破落的沧州商街,此刻却有一处门庭若市。
挂著“丰字号”匾额的薛家当铺,大红灯笼摇摇晃晃,下方人头攒动。
临近柜台,一个帐房管家踮著脚,面含薄怒,“掌柜的,你也别太黑心了,谁人还能没有破落的时候?一条街,十六个铺面的地契,你就给我折算三百两?”
薛家的掌柜冷面回应,“三百两怎么了?你当沧州是金陵呢?三百两都给多了,卖不卖?不卖就走,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帐房管家看著手中原本值五千两的地契,心好似在滴血,可当下若想筹银,别的地方也筹不来,只能咬牙道:“好,好,我卖。粮食怎么折算?”
“五文钱一斤。”
“五文钱!你怎么不去抢呢?”
掌柜的还是不冷不热的说道:“爱卖不卖,下一位。”
“卖卖,掌柜的别急,连带粮仓一同卖了,能算多少银子?”
“要你的粮仓做什么?”
帐房管家不死心问道:“没有粮仓,贵商将粮食存放在哪里?”
“这就不用你管了。”
帐房管家哀叹了声,道:“三千石粮食一斤五文,才能折一千八百两啊……”
东拼西凑,将祖宅,甚至内宅妇人的头面首饰都当了,这才换回了万两银子,堪堪折抵从南皮县挖来的一百斤黄金。
帐房管家挤出了门,又长长叹起气来,“咱家不比胡家,黄家挖回了那么多金子,反倒成了好事,真是造化弄人啊。”
才走出几步,便见得家中运粮的粮车,从丰字号的后院又排著队走了出来,车上的粮食却也没卸。
帐房管家不由得走上前问询道:“你们怎得又出来了,难道粮食没收?”
伙计哭丧著脸道:“丰字号的掌柜让我们直接送去城北大仓……”
“什么?”
帐房管家眼睛圆瞪,愕然当场,半响之后又悔恨道:“不单单要吃这亏,还要受这一番折辱,何必要与侯爷为敌呢?”
……
城北大仓,
岳凌在此处验收著所谓金子。
沧州城的商贾若是按照挖回的“金子”来算,怕是挖了两三千斤。可城中一时,如何能寻到这么多的金子,最后也只能用银子来折抵了。
城中原本就没有这么多金子,更是佐证了这个局是岳凌设下的。
可这金子还不能不交,否则一旦问起来,“为何别家人交了,你单单不交”,这就还是私藏矿砂,忤逆钦差的大罪过。
各家家主来此处交银子的时候,面上皆是如丧考妣。而且,当看到从家中驶出的运粮车,本是去丰字号换银子的,此刻也来到了城北大仓,更是不乏有气得当场吐血的。
原来这薛家,也不过是岳凌的白手套而已。
见著各家家主猪肝色的脸,坐在案后记录的贾芸,都有些忍不住笑了。
岳凌在一旁与仓使下令道:“今日粮食归仓,在城中重设常平仓,今年的粮价必须维持在十五文每斤。”
“在城池周围的村庄,按照人数重设社仓,备赈灾所需……”
仓使连连颔首,“必不负大人所托。”
此时的仓使,比初见岳凌时还要愈发恭敬,他掌管沧州城粮仓以来,何时见过这么多粮食了。
是连原本的大仓都装不下了,启用了还未完工的新仓。
粮食一袋袋堆积的快溢出了仓库,而另一边的银库,一箱箱银子送进去,也要合不上门了。
最终只能将多余的金子送回府衙暂管。
沧州城的仓库在初设时,就根本没想过能有今日这般仓满廪实。
遥望著如此盛景,岳凌终于露出些许笑容,“既有今日,当能为沧州开天辟地了。”
第199章 一见侯爷误终身
“囤货居奇,罪名不重,又不好定罪。若治他们囤货居奇的罪过,他们会找出一早做好的帐本,来证明他们的这一批货物,不是屯来的,而是高价收来的。这又免不了和他们扯皮,麻烦得很。”
“即便是定下来罪过,收缴脏物,杖刑、徒刑都算重了。”
“但忤逆钦差,那可是能定为谋反的大罪过,抄家也算轻了。能名正言顺的治了他们,多方便?”
“虽然这都是我设下的局,但他们的行径,也不必与他们讲客气,我自然会不择手段。”
“再者说,他们赚的那些昧良心的银子,不也靠给别人设局吗?今日正是他们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回到府衙,岳凌在案后坐定,与一旁沏茶的贾芸解说著。
封建社会,就是有封建社会的法门。
若是在前世,囤货居奇是极大的经济犯罪,是要被严厉打击的。但在今日,钦差大臣作为皇帝亲授,巡狩一方的重臣,忤逆的便是皇权,是欺君罔上。
比起忤逆钦差来说,囤货居奇还真算不得什么。
贾芸笑著奉上茶水,回道:“沧州豪商,今日便尽数除名了。下狱者十之三四,剩余的也都要出城避祸,与庶人无异。单单论那一个黄家,如今还能支撑一会儿,不知道还有多少底气。”
岳凌笑著摇头,“报一下今日的帐目吧,黄家也不过冢中枯骨尔。”
贾芸应声展开怀里小册,“今日入仓粟米共计五万余石,银八十万两,现库中仍有近六万石粮食,银百万两。”
贾芸越说越是激动,沧州城如今彻底是富得有底气了。
岳凌倒有种冬天掏了松鼠窝的感觉。
如今大昌朝一年的赋税,也不过是两三百万两上下,当然还有各类的粮食,丝帛等物入库,经济价值不止这个数目。
但相较来说,沧州城如今的处境也称得上是极佳了。
宽心的同时,岳凌也不免为远在京城的隆帝担忧起来。
在史鼎口中得知,如今京城正吵成了一锅粥。隆帝对现行的,实物加银两并收的税制并不满意,想要荡除沉疴,整顿吏治,来推行改革。
此前国家历尽两次大战,经济下行是在所难免,但隆帝作为有决心整顿山河,再塑盛世的皇帝,自然要想各种各样的办法。
但如今朝中还大多是讲著“祖宗之法不可变”的腐儒,自是困难重重。
有前世的眼界,岳凌自然知晓,与时俱进才是好的,一味儿的遵从旧法,自然会被淘汰掉了。
不过,如今确实不是推新改革的好时机。
便是岳凌对历史不算知之甚详,也在近些时日与地方小官打交道当中,能参悟出一二道理。
如今的地方官员,或说一县县令,自身的素质实在是良莠不齐。
像南皮县令陈佑民这等的好官,八县也才只有一个,其余的能不拖后腿,岳凌就以为不错了。
革新政法,无论政策有多完美,关键还是要落地在实施上,就这么一群人,还指望他们能做出什么好的政绩来吗?
恩科之后,或许更有机会。
岳凌一面思虑著,一面撰写书信,与隆帝再汇报近况。
岳凌专心致志的写起书信,却未见身边的贾芸早已悄无声息的出了门,一双素手在他案边修剪起灯芯,令烛火更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