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495节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抬手示意车光倩不要紧张。他对于平日给自己提建议的人,向来都是很宽容的。哪怕当时发火,事后也不会追究责任,或者暗地里穿小鞋。

  这便是如何昌期这般大嘴巴,也能在他麾下混得很好的原因。

  因为能够说出来的意见和建议,都是对自身有帮助的。至于分辨哪些意见是别有用心的,哪些又是无心之失,则是上位者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因言罪人,不可取也。

  方重勇从地方政务开始摸爬滚打,如今早已明白一个最浅显的道理:真正咬人的狗,它是从来都不叫唤的。不能因为听不得不好,就把下面的人嘴巴堵住。

  那样的话,就真的是只靠一个人智慧和眼光,去对抗这险恶世道了。

  最终下场如何,其实不问可知。

  “节帅,如果大食人被打得无力还手,二十年都不可能再来的话,那朝廷应该就不需要节帅这样,让大食人畏之如虎的节度使了。

  换一个威望与资历浅薄的人,更方便他们控制,反正那人也不需要去应对大食人的威胁。

  杀得太狠,固然是可以国泰民安,让圣人放心。

  可节帅既要谋事,也得谋身啊。

  如今圣人已然年纪大了,节帅的好,他记得多少且不去说。

  就算圣人全力支持信任节帅,可他一旦驾崩,节帅又该如何自处?从龙之功是不讲道理的,也不是谁有能力谁就能身居高位。

  节帅如此位高权重,又不参与夺嫡,势必会第一时间被拿掉。

  末将平日里尚未听说节帅与哪个皇子走得很近,将来节帅一旦被解除兵权,返回长安入中枢为官,如同龙游浅滩,只怕到时后果难料啊。

  而且封疆大吏,是不可能一直在边疆的。末将以为一年之内,大军必定会返回北庭,不可能在石国常驻。

  大军返回金满城的时候,或许就是节帅被调离的时候了。

  我等亲信之人,就算对节帅忠心耿耿,没有那一身银枪孝节军的军服,没有官身,也不过是私军而已。能护住节帅的家小就顶破天了。

  我等一身勇力与忠诚,无处施展,请节帅三思啊!”

  车光倩忧心忡忡的说道。

  这话很实在,虽然他并不知道大唐可能连十年的安稳日子都没有了,所以才对“毫无准备”的方重勇感觉担忧。

  或者也可以说,他们这些亲信已经被打上了“方氏部曲”烙印的边将,换了主帅以后,那些人也有他们各自的亲信。

  如果说把之前立下的战功,都当做“绩效考核”的话,那么换帅后,这些绩效基本上就被清零了。

  有点类似于“一朝天子一朝臣”。前面无论你表现得多么出色,在新主帅眼里,还是他自己的亲信更可靠些。

  比如说高仙芝、李嗣业、白孝德、席元庆,他们这帮人就是一个圈子里面的,虽说不是那种亲如兄弟的关系,然而一旦有机会升官或者奖励,都是这些人优先。

  主帅有无数办法“照顾”自己人,排斥不属于自己嫡系又有能力的人。类似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有,不同节帅的手腕与行事方式不同,偏心程度也不同。

  车光倩担心方重勇的前途,同样也担心被方重勇提拔起来的自己,前途堪忧。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也是他们对大唐忠诚的边界所在。

  忠诚需要有利益来保驾护航,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就没有所谓的忠诚。

  就好像没有方重勇,车光倩现在还只是银枪孝节军中的队正而已,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不提也罢。

  “有些事情,现在还不太好说。但是你可以放心,本节帅已经有安排,不会没有打算,只是现在说出来没有意义。”

  方重勇压低声音说道。

  看到他的表情,车光倩顿时恍然大悟。

  很多事情,点到为止,不用说得太明白。方重勇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

  然而,边军必须听从朝廷号令,方重勇这样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呢?

  车光倩不知道,但他还是抱拳行礼道:“末将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

  方重勇摇了摇头,随即长叹一声说道:

  “你今日跟本节帅说的这些话,大概不止在柘枝城有。恐怕在幽州城,在太原城,在营州城,在灵州城,都有如你一般的人,在和如我一般的人说道。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

  而那些人会会怎么想,怎么选择,本节帅就不知道了。”

  他说得很隐晦,车光倩先是一愣,随即露出骇然之色。

  方重勇知道,现在对方是真的懂了。

  “你是读过书的人,本节帅一向都认为,拿得动刀的读书人,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很多事情你心里明白就行了,路要一步一步的走,饭要一口一口的吃。

  这大唐,这世道,该来的总会来,你拦不住的。”

  方重勇站起身,拍了拍车光倩的肩膀,随即走出书房。

  车光倩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上,好像扛着一座山!

  ……

  “哥奴居然被刺杀了!”

  开封县城的某个小院落里,方有德将今日朝廷刊发的邸报(此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放下,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李林甫一死封神!简直岂有此理!

  不论是朝廷定下的调子,还是民间的声望,李林甫绝对是当之无愧的贤相!

  如果不是为了甩锅,人们总是会对死去的人更加宽容一些,毕竟,死人不会抢活人的饭碗!

  会打仗的将领,活着的时候对皇帝是个威胁,死了以后就是帝国曾经的柱石,人们往往不会去谈论他的野心勃勃,而是会把注意力放在“用兵如神”上面。

  李林甫也是一样,活着的时候很多人嫌他碍事,在相位上占着不肯下来。死了以后,这些人都会忍不住多给他说几句好话。

  毕竟,说好话又不费什么事!

  没了安史之乱,也就没了李林甫的臭名远扬!

  这是方有德没有想到的,如今他记忆里的那些事情,早已面目全非,找不到对应的坐标。

  方有德迷茫了,仅仅靠着记忆,他已经不知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连李林甫都要流芳百世了,如今这情况,方有德也不知道怎么评价才好!

  正在这时,十将李嘉庆求见,一见面就对方有德说道:

  “节帅,儿郎们今日在一艘漕船上,搜出来很多硝石。数量太多,有点不太正常,如今已经将那艘漕船扣押了。”

  硝石?

  方有德疑惑问道:“哪里来的船,要去哪里?”

  “汉中那边来的,要去河北!

  那船主支支吾吾的,先是说去贝州,又改口是去博州,最后才承认是送去幽州的。

  节帅,这硝石可以用来做火药,乃是禁运的东西,船主居然报的普通石料。”

  李嘉庆不动声色说道。

  这年头火药已经用来做烟花,里头门道虽然多,硝石却是必需品。

  也有人(特别是军队)将火药用来引火,军中早已普及,只是还未列入唐军制式装备。李嘉庆都是打老了仗的人,自然不会不知道火药的基本配方是什么。

  一船的硝石,其用量之大简直不可思议!不询问一番显然是不行的!

  方有德瞳孔骤然一缩,随即点点头道:“带本节帅去看看。”

第394章 外行指挥内行

  天色已晚,汴河渡口的某个栈桥边,停着一艘漕船。不过此时此刻,它已经被宣武军的士卒团团包围起来。船上的船夫和船主,都已经被控制,现在这条船就是一条装满了硝石的无人船。

  船舱底部,一个又一个的大木箱内,堆放着或透明,或白色,或灰色半透的小石头,不仅颜色没有完全一致的,就连大小形状也差别极大,看上去有些丑陋。

  李嘉庆是懂行的人,对方有德介绍道:

  “采矿的时候,硝石经常跟芒硝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只能先挖出来,后面再来处理。要制作火药,还需要一些工序,先将硝石提炼出来。

  末将以为,这么大数量的硝石,要做的火药,绝不是用来放烟火的。更何况,要说这些东西是运去长安的,末将还相信用途广泛,幽州那边,哪里有那么多烟火要放的!”

  他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硝石还可以制冰,长安商业极为繁荣,硝石制冰做冷饮,已经有产业链。但幽州城才多大,就那么点商业,还多半都是用来跟北方草原交易牲畜的,要硝石做什么?

  这些问题不能深究,上了称千斤打不住,李嘉庆很滑头的将担子甩给了方有德。

  “此事确实有蹊跷,不太寻常。”

  方有德蹲下来,将一个装着硝石的木箱子打开,确认了李嘉庆所说无误,顿时心中一沉。

  前世唐末,火药早已军用普及开来了,他比李嘉庆更明白这么多硝石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对于唐军的军备,方有德心中非常有逼数,知道军中什么东西缺,什么东西不缺。

  比如说最常见的弓箭等物,军中常常是不缺弓弩,但很缺箭矢,而且是奇缺。

  而刀枪剑戟一类的冷兵器,则完全不缺,各地府库里堆得到处都是,哪怕大唐再扩军一倍,这些冷兵器也完全够用。

  至于火药一类的玩意,属于军中没有明确标准的“辅助辎重”。

  由于配方不同,使用场合不同,所以火药并无详细的制作标准,只是知道有几种东西是必须的,比如说炭粉、硫磺、硝石。

  这些东西在大唐军需供应中不成体系,工部下属的工坊也没有制造,民间也没有形成上了规模的供给渠道,所以到处都很缺。军中并不是用火药来杀人,多半都是引火之用。

  炭粉和硫磺都好说,就是硝石比较难搞,特别是量大的产地,也就那么几个。

  要一次性搞来这么多硝石,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甚至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大唐硝石产量最大的矿场,就在汉中!没有官面上的疏通与掩护,这些硝石连汉中都出不去,更别提运到幽州了。

  “节帅,这件事怎么办?末将审问这些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他们是从扬州接的货,准备以贝州、博州作为中转地,那边有人找他们接货。只怕那些人也不是最后一站。”

  李嘉庆皱了皱说道,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按说,硝石这东西,量小的话,也不是说特别敏感,道士炼丹的时候就常用,平时也不太引人注目。

  关键是这次量大啊,整整一船!

  偷偷摸摸,还用了几层白手套,所为何事?

  “谋划这件事的人很小心,我们就算把这一船东西和船夫们都交上去,相信朝廷也审不出什么来,他们都是拿钱运货的人,根本不知道雇主是谁,只当是正常货物。

  船主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对劲,才说谎自保的,他也不能确定目的地是幽州。”

  方有德摆了摆手,已经想明白了这一茬。

  幽州这个地方,只是船主的猜测,因为这位“聪明”的船主知道,他要是咬死是博州贝州这些地方,估计小命就交待在汴州了。这些硝石肯定是军用的,而河北的边军基本上都在幽州。

  不得不说,这位船主有点小聪明,却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了。

  “节帅,这么说,我们是不能查咯?”

  李嘉庆有些不甘心的询问道。他们这么积极的查验过运河的大船,打着什么主意,不问可知。

  世上所有的麻烦事,皆因为有利可图。无利可图的时候,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犯不着这么上蹿下跳。

  方有德也不点破他的私心,摇了摇头说道:

  “把船上的船夫与船主都溺死!然后把硝石全给本节帅搬到开封县城内,把那艘船给凿沉,给汴州府衙报一个漕船倾覆,全员溺毙,尸体交给他们,这件事就算完了。

  以后谁问就说船沉了,谁要是想捞就,让他们去捞,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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