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24节

  “确实是有心事。圣人……其实对边关的情形不是很了解。”

  王忠嗣幽幽一叹,这是在把方重勇当心腹在看待了,要不然,类似的话怎么可能说出口来?

  他把方重勇当自己人,不是因为对方是方有德的儿子,而是那句“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如今李隆基的边镇之策,真的走得太远太远了,已经要超过国家可以承受的极限。

  王忠嗣开始跟方重勇讲一些他在大唐边关的见闻,其中的内容,让方重勇感觉很是诧异。

  在李隆基眼里,边关将士应该是立功心切,奋勇杀敌,以国为家,以袍泽为兄弟的;应该是以我大唐天下无敌最高目标,并以此为激励自己的最强信念!

  但在王忠嗣眼里,那些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也会害怕,也会懦弱,也会畏惧。

  未婚的思念家乡的青梅竹马。

  已婚的思念家中的妻子与父母。

  能不能痛殴突厥,能不能吊打吐蕃,实际上对于这些士卒们而言很遥远。但与这些势力的斗争,却又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因为突厥与吐蕃的士兵,正是他们交战的对手!

  这就造成了一种错位,战争的胜负有他们的责任与努力,战争的利益却又与他们完全无关。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边关将士渴望轮换回家,还没值宿的想尽办法逃脱兵役。

  李隆基或许想把大唐的旗帜插遍西域的每一个地方,可是唐朝边关的大多数人,却未必如他这么想。

  他们的愿望,更加卑微,更加真实。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方重勇叹了口气,感受到了王忠嗣身上的那种情绪。

  “听闻你父平日里对教导并不上心,没想到你竟聪慧若此。”

  王忠嗣又倒了一杯酒,将其一饮而尽。

  “当年在河西,吐蕃赞普大酋在郁标川练兵,我麾下兵将都很畏惧,认为不可力敌,想要返回求援。当时我年轻气盛,并不认为吐蕃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提刀冲入敌阵。

  此役,斩首数千,缴获羊马数以万计。我凭军功迁任为左威卫将军、代北都督,封清源县男。可是那一战……我的部下死了好多人,好多跟我情同兄弟!

  如果不是我立功心切,他们……本可以不用死。”

  王忠嗣一拳砸在竹制的桌案上,老瓦盆都被震得侧翻过去,吓得方重勇浑身一个激灵。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情绪激动,王忠嗣双目赤红的问道:“你会不会认为,我是想拿麾下士卒的命,去染红我身上的官袍,铺就边镇大将的青云路?”

  “叔父,您喝醉了,不能再喝了。这种话传到圣人耳中不好。”

  方重勇略有些惊慌的劝说道。

  刚才那些话,可是在明里暗里的抱怨李隆基,传出去的话,很容易形成“王忠嗣被贬后抱怨圣人刻薄寡恩”这样的要命谣言。传到李隆基耳朵里,这位坐镇长安的圣人,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置。

  要知道,那位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主啊!看上自己的儿媳妇,说抢也就抢了。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是如此,而且还是宠妃生的儿子,对王忠嗣这样的外人如何,其实用脚趾头也可以想象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为了边关的那点利益,就随意牺牲前线将士的性命,还不让说了!”

  王忠嗣激动的用力捶打着桌案,居然将毛竹拼成的桌案捶散架了!

  “哐当!”

  装着红莲春的坛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酒香瞬间就弥漫在这间极为简陋的干栏高脚屋内。也让王忠嗣从悲愤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可惜了美酒。”

  王忠嗣也冷静下来,深深的吸了口气,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叔父,俗语有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叔父还知道爱惜边关将士的性命,但朝中不少将领,却并不知道这些,他们都是想踏着白骨往上爬,取悦圣人,成就自己的不世功业。

  比较起来,只有叔父成为边关大将,才能尽量减少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么。叔父怎么可以在东阳府自暴自弃呢?”

  方重勇耐心劝说道。

  “你说得对。”

  王忠嗣居然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这次你回长安,多辛苦一下,尽力而为帮我活动一下吧。我修书一封你带在身上,若是事有不谐,可以找忠王想办法。”

  王忠嗣将大手按在方重勇的肩膀殷切说道。

第21章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长安

  2023-08-20

  阿段养了两只鸬鹚,名叫大黑和小黑,经常跟其他僚人养的鸬鹚一起捕鱼。但每一次,他那两只鸬鹚都可以顺利归来,找到自己的主人,并且不吃其他人喂他的鱼。

  就如同两只小狗一般,和主人很是亲密。

  方重勇在这个不太冷的冬天里,看到阿段的鸬鹚,跟其他僚人养的鸬鹚一起捕鱼,几只鸬鹚竟然合作将一条几十斤重的大鱼给叼起来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方重勇也不敢相信,一群不同人家养的水鸟,居然也可以使用兵法合作捕猎。

  “为什么要给乌鬼脖子上套个环?”

  方重勇一行人站在江堤上,他饶有兴致的问阿段道。

  “大鱼,不吃,吃小鱼。”

  阿段比划了一下解释道。

  鸬鹚脖子上都套着环或者绳索,它们就无法完全张大嘴巴,将那些大鱼吃下去。但是因为环还是比较松,所以可以吞咽小鱼。

  这个设计的妙处就在于,既不会磨灭鸬鹚捕鱼的积极性,也不会将其养成宠物。换言之,鸬鹚要生活下去,就必须抓鱼,抓到大的上缴,抓到小的截留。

  除此以外,主人跟鸬鹚的关系比较类似于宠物,关系也很亲密。鸬鹚飞出去都可以自己回来,而且不会找错地方。

  “只能吃小鱼不能吃大鱼,怎么看怎么像是黑心老板在叫喊劳动光荣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鸬鹚捕鱼,让他想起来李隆基麾下的那些忠臣良将,他们何尝又不是没长翅膀又不会下水捕鱼的“鸬鹚”呢?

  如今方重勇已经闲下来了,第一批红莲春已经交付,不出意料的在长安引起轰动,一经推出,短短几日便卖断货了。方重勇没想到的是,权贵买酒并不是一斗一斗的买,更别说青楼妓馆也是酒水消费的大户。

  李林甫所在的平康坊,就购买了几百斗!几乎占第一批红莲春的三分之一!

  第二批红莲春不仅没有降价,反而因为缺货,每一斗涨价十贯。方重勇实在是搞不懂,这些长安的权贵怎么这样有钱,在奢侈品消费这一块,简直就是没有节制,可以用花钱如流水来形容!

  出厂价要三万块,体积却只有两升的饮料,那得是什么东西?方重勇前世那个永远都卖不完的82年拉菲算么?

  就这个价居然还卖得供不应求!简直离了大谱!

  想到这些事情,方重勇就感觉到一种浓厚的荒谬感。

  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那个号称“长安风物”一系列衣食住行,都让人觉得这个国家是在烈火烹油,已经离崩溃没有多远了。

  其实方重勇不知道的是,权贵之所以称为权贵,那是因为他们不仅有权,而且还可以轻轻松松用权去弄钱,也有产业作为支撑。

  他们不仅买奢侈品,也卖奢侈品,大量的钱财都在他们自己那个圈子里面流转,所谓的“亏空”都是不知道内情的人想象出来的。

  方重勇以为的挥金如土,其实不过是人家的日常行为。要是真把这些人当做无脑败家之辈,那可就太小瞧他们了。

  “乌鬼捕鱼有什么好看的?想吃鱼的话,本刺史别院里多的是,你想吃什么样的都有。”

  身后传来郑叔清的声音,这位刺史大人身旁有人打着伞盖,一副气派模样。

  第二批红莲春还没交付完毕,但郑叔清已经开始抖起来了,因为王元宝非常豪爽,直接将预付款补齐,一共是十五万贯,刨去成本,刨去送给李隆基的十万贯,还有一万贯的剩余。

  王德福说,这些钱存在长安的王氏邸店(银行的雏形,收存款也放高利贷)里面,如果郑叔清想要,随时可以派人来取。方重勇和郑叔清三七开,将其分了。

  方重勇得到了三千贯,已经算是一个小富翁。

  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没有权力护身的富翁,只是权贵眼中的肥羊而已。

  郑叔清捞到了“合法”的七千贯,还完成了李隆基交代的任务,感觉腰杆子都比从前粗了不少。

  “使君的调令还没有来么?”

  方重勇眺望江面问道。

  入秋后到第二年开春,是鸬鹚捕鱼的旺季,现在能看到江面上到处都是这种成群结队捕鱼的鱼鹰,渔夫们甚至可以通过鸬鹚盘旋的区域,判断哪里的鱼儿比较多。

  已经没啥鸟事,方重勇也懒得跟郑叔清瞎聊。

  “调令还没有来呢,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明年的上元节。”

  郑叔清叹息说道,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随从们退下。

  “阿段,你跟来鹊,带着大黑小黑回去。”

  方重勇对身边的阿段交代了一声。

  阿段点点头,对着江边叫喊了一声,两只鸬鹚飞快冲了过来,阿段便带着他们,背着鱼篓跟方来鹊朝府城方向去了。

  等闲杂人等都离开后,郑叔清这才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朝廷度支郎的活很不好办,但若是办好了,向前走几步便是宰相。若是本官为度支郎,要如何理财才好?”

  郑叔清虚心求教问道。

  方重勇哼哼两声,百无聊赖答道:“使君啊,某还是个孩子,这种国家大事还是算了吧。”

  还理财呢!踏马劳资又不是卖基金的!

  方重勇在心中深深鄙夷郑叔清的虚伪。

  “不瞒你说,现在朝廷的财政,已经很是不妙了。若是我为度支郎,没有作出成绩来,将来出了事,必定会被当做替罪羊丢出来。只怕再无起复之日了。”

  郑叔清忽然压低声音郑重说道。

  方重勇疑惑的看着郑叔清,询问道:“怎么个理财法?”

  郑叔清开始跟方重勇讲述唐朝中枢的理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理财这个概念,其实自西汉桑弘羊时期就有。但是,桑弘羊的办法有点简单粗暴,史书上留下的名声很差,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朝廷理财的概念变得宽泛与深入,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朝廷每年的税收是一个定额,或多或少,不可能无限膨胀。这些钱怎么使用,怎么用好,其实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并不能单纯用“剥削压迫”四个字概括过去,就不去追究其中的内涵与细节。

  朝廷的税收,其实主要包括:粮食、布匹(包括绢帛)、土特产、铜钱等。它们如何来,构成如何,以及它们如何使用,怎么分配,怎么运输,都是大学问,需要朝廷中枢的理财官员统筹管理。

  打个比方,岭南的税收,布匹粮食与铜钱,如果转运到长安,那么其中的运费,或许远远超过税收本身,那这一部分应该如何收,又要如何用呢?

  所以唐庭收税,远不是简单的将全国的税收都运送到长安,然后再根据需要分配这么简单。

  解释了这个概念后,方重勇也不敢再敷衍应付,于是正色问道:“问题在哪呢?”

  “其实大唐的钱,已经是不够用了。缺很多,多到不敢想,我不敢说。”

  郑叔清面色肃然,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

  开元年间财政收入就崩了?

  方重勇一愣,没明白郑叔清到底想说什么,按说现在还不至于吧?

  “漕运所耗资费,不少是靠地方府衙放高利贷,用利钱运营得来的。其本钱来源,乃是官府所属田地,也就是所谓公廨田,与积攒多年的公廨钱放贷得利而来,地方上早已不堪重负了。”

  郑叔清叹息说道,他给方重勇解释了一下公廨钱与公廨田的来龙去脉。

  隋文帝杨坚为节约政府费用,想出了一个“京官及诸州并给公廨钱,易生利,以给公用”的办法。规定发给各级官府一定数额的办公经费作本钱,即所谓公廨钱,用以周转取息,所得息钱作为办公费。

  可以理解为官府有存款,交给商人们运作,赚来的利息给官员发工资。虽然隋朝没有存在多少年,但这个制度还是被唐朝的第一个皇帝李渊完完整整的拿来用了。

  自武德年间就开始实施,最开始只在长安等大城,后面规模越来越大,作用也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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