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是如老兄弟一般的高力士劝谏,如果是其他大臣,一定是“忠言逆耳”,李隆基免不了再次暴跳如雷。
高力士此刻怀念李七郎,那个在李林甫之后,杨国忠之前的宰相。
或许他在的时候,这次灾害绝不会是这样。
高力士已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的主人如此,自己也只能抱有侥幸心理。
再次穿戴好的李隆基,吩咐在花萼相辉楼进行酒宴歌舞,并传五杨过来陪宴。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李隆基听著雨水,看著歌舞,饮著美酒。
却不想到到达花萼相辉楼的三楼窗前。
作为长安的最高建筑,共十二丈高。
他一掀开窗帘,就能看到长安巷坊如河,看到长安城外泽国一片。
也能看到五杨和杨国忠富丽堂皇的豪宅,流光溢彩,如鹤立鸡群一样。
昔日,汉灵帝突发奇想,想要站在皇宫的最高楼,看一看周围的景色,但宦官张让却出来制止:“天子不可登高,否则必生叛乱。”
汉灵帝信以为真,立刻放弃登高。
因为东汉末年的时候“十常侍”这十个大太监权势滔天,他们欺上瞒下,玩弄权术。他们在洛阳城的豪宅据说比皇宫还要壮丽。
张让、赵忠等宦官害怕自己的底子暴露,所以才编造“天子不可登高”的谎言。
不同的是,李隆基明知道登高会看到答案。
但他自己欺骗自己,不想掀开那窗帘。
眼不见心不静,这就是李隆基的心态。
这么一看,汉灵帝和李隆基相比较,又孰强孰弱呢?
将天灾人祸四个字组合在一起,并非没有道理。
距离歌舞飘荡的花萼楼不远,杜甫趟著水,披著蓑衣与斗笠,心力憔悴。
他愤恨朝廷的不作为。
都这样了,禁军竟然还不出来帮助长安的百姓,国库还不开仓放粮。
大雨成灾,长安城一片汪洋。排水系统根本来不及运作,百姓在水里来水里去,讨要生活。
整个长安城笼罩在巨大的云气之中,交通早就被阻断。
群木水光下,万象云气中。
所思碍行潦,九里信不通……
这是杜甫在一个多月前写下的诗,是写给李隆基的六子李,含蓄平淡地还原长安城的水灾。
但李能看到,李隆基不可能看到。
给李一首诗后,杜甫又觉得批判太轻了。
他不知城外如何,他在长安南城的平民百姓聚集区了解灾情。
而灾情的严重性,让杜甫肝肠寸断,他想了好久,又写给好友岑参一首诗。
希望早点雨过天晴,能将此诗寄到安西龟兹,同时也能让恩相李看见。
出门复入门,两脚但如旧。
……
吁嗟呼苍生,稼穑不可救。
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
大明韬日月,旷野号禽兽。
君子强逶迤,小人困驰骤。
维南有崇山,恐与川浸溜。
是节东篱菊,纷披为谁秀……
……
在小小的长安城,亲友之间虽近在咫尺也如相隔银河。
百姓住屋到处漏雨,吃一顿饭需要转移好几个地方避雨。水稻菜蔬被污水淹没,刚开放的菊花被雨打在榛丛中,鸟儿鹰隼都没精打采,羽翼低垂。
这首诗对杨国忠为首的官吏批判更深,直斥他们救灾不利。
老百姓的粮食都淹没了,还不开仓放粮,多么凄惨啊!
老天爷呀!
谁能力挽狂澜,将这天漏补一补,不让大雨再下了。
亘古未有的大雨,是要把巍峨的终南山都冲走吗?
悲愤的时候,杜甫扔下斗篷,在大雨中奔跑,他不再是贵族子弟,他也是平民百姓的一份子。
但杜甫只是一个白身,他的呐喊,他的声音,注定是苍白无力的。
离他不远的李隆基,只能听到靡靡的丝竹音。
“圣人,虽有小灾,但一切顺利,很快就会过去。”
当李隆基再次回到南熏殿的时候,杨国忠的声音传来。
还是这样的声音,更能让他安心入眠。
九月,雨终于停了。
李隆基心情也一下开朗,如阴天放晴一般。
杜甫立刻出城,踏著泥泞,去了解京兆的受灾情况。
在这次出行过程中,再次写下一组七言古诗《秋雨叹三首》,具有讽谏意义。
律诗,才是老杜真正的巅峰。
也是诗词的最高境界。
短短八句,如长江之水奔腾一样,滔滔不绝。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之前的杜甫,一直喜欢古体诗,
更开创《兵车行》《丽人行》这种新乐府的题名诗。
但此时此刻,杜甫的炼字炼句本领,已经走向成熟。
当一个诗人说出,格律会制约人想像的时候,那他已经输了。
《秋雨叹》虽不是律诗,却已经表露著杜甫在向律诗靠近。
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
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牛马不辨,泾渭不分。
这样的诗,不该是盛世的音符。
李隆基只会听盛唐气象,李的诗,李白的诗,王维的诗,王昌龄的诗。
而不是杜甫的诗。
值得一提的是,青年杜甫在洛阳的时候,河洛地区也大雨成灾过。
杜甫也写一首《临邑舍弟书至苦雨》。
那时的杜甫思想跳脱,处于“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的心理境界。
他将笔墨都放在描写大雨瓢泼的壮观,和对神话传说天马行空的想像上,关于大雨带来的灾害只轻描淡写,不怎么关心。
而现在的杜甫老了!
后世有人说过杜甫未曾年轻,李白未曾老去。
但李杜也是人,他们也年轻过,老过。
……
国家灾难,丧鼓声不断。
长安这边大雨连绵的时候,大唐南征军主帅李宓从剑南节度使出兵,带著刚训练完毕的唐军征伐南诏。
这一次,杨国忠信誓旦旦,采用三面夹击的战术。
他让李宓率领唐军主力从北方进攻南诏。
从安南都护府调兵,包括一些少数民族兵力从东南面进攻南诏。
然后下令吐蕃大论玛祥仲巴杰从西面出兵,直捣南诏军的侧翼,配合唐军主力完成歼击。
这计策看似天衣无缝,又有他杨国忠遥控指挥。
杨国忠已经在等著圣人对他的夸奖和赏赐。
玛祥仲巴杰虽籍籍无名,但他可不是易于之辈。
随著吐蕃国力,兵马在一定程度的恢复,吐蕃不甘心年年被大唐剥削。
只是李的存在,让他们不敢北跃巴颜喀拉山。
但一代雄主赤松德赞逐渐长大,那不甘寂寞的灵魂终究觉醒。
宠爱他的父亲尺带珠丹被天将军逮捕,囚禁在长安,使仇恨的种子从小被深埋于骨子里。
赤松德赞做梦都想像是先祖松赞干布一样“年少杀死牦牛”,像神话中的英雄一样,杀入长安,将他的父亲救出来。
玛祥仲巴杰在吐蕃影响巨大,和历史上不同,此时的他和恩兰达札路恭完全掌控朝政。
赤松德赞一时无法亲政,但玛祥仲巴杰决定顺从赤松德赞,给唐军使绊子。
并且玛祥仲巴杰也出于战略考虑,不想让大唐灭掉南诏。
如果没有南诏,大唐可以随时从南诏方向出兵,进入雪域高原中,这不是玛祥仲巴杰想要看到的。
于是他对杨国忠的命令阳奉阴违,派遣使者秘密出使南诏,向阁罗凤表示,他们会向南诏西面边境陈兵,但不会攻击,让阁罗凤尽管去对付唐军。
并声称没有天将军的唐军,如同没有牙齿的老虎,不足为虑。
南诏的总兵力并不多,如果大唐与吐蕃同时进攻,就算唐军是头猪,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赢下来。
阁罗凤正焦头烂额,他得知玛祥仲巴杰的消息以后,大喜过望。
他别无选择,在这紧要关头选择相信吐蕃。
阁罗凤继承他父亲皮逻阁的优良能力,并有过之而无及,更善于征战。
战斗一开始的时候,阁罗凤采取诱敌深入计策,以接连小败使唐军主将李宓被胜利冲昏头脑。
他不顾其他援军的消息,率领主力长驱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