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句话罢了。”闻言,苏伯衡依旧很是不悦:“太子便把你贬去庄浪,是否也太过于严苛了些?”
“都说太子殿下仁慈,体恤臣功,依我看也不……”
话说到一半,苏伯衡又咽了回去,干脆甩袖道。
“总之殿下用人就是有问题,如今江南成天怨声载道、各处都是哭声,这全是那个詹徽弄出来的。”
好好的天下,如今被弄的乌烟瘴气,太子殿下当真是仁慈,他以后当真能当个好皇帝吗?
“还有那个顾晨也不是个好东西,年纪轻轻也能教吴王?他会把下一代君主教成什么样子?”
他不喜欢詹徽,也不喜欢顾晨,他觉得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不配在如今的位置上。
在想想当年老师的死,苏伯衡一肚子的怨气没地方发泄,却又不敢说的太直接,怕被皇帝清算。
可不管再如何隐藏,他对皇帝和太子的不满意,已经能从话里听出来,可见怨气己积久矣。
这也正是方孝儒所担忧的,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道。
“他也是读圣贤书的,想必大方向上应该不会差。”
“其实我仔细想过来,太子殿下说得其实也对。”
“我是应该离开书堆里,走出去看看百姓们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免得再说些话来令人发笑。”
说罢,他又去看苏伯衡:“平仲,陛下三番四次召你为官,你都辞了,这又是为何?”
他们满身的才华学问,难道就不想为大明为百姓做些什么吗?
“不去。”苏伯衡坚持道:“当今陛下喜怒无常,杀戮太甚,与他当官谁知下场如何?”
他可不想走老师的路,所以一直不肯答应皇帝出山。
不过不当官儿,不代表不问朝堂事,朝堂上的动向变化,他心里可都是一清二楚的。
“对了,希直。”苏伯衡想了想,还是问出了所想之事:“依你看,东宫的二殿下如何?”
他早就想问了,他瞧着当今和太子两人都是爱折腾的,吴王这位东宫长子瞧着也爱折腾。
还不如……
“极好。”方孝儒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不赞同他的想法:“治理偌大的国家,礼仪需严,长子继承才是正统,这条规矩绝不能废。”
苏伯衡淡淡一笑,不再说此事,只是心里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要试图改变君王想法,倒不如换个储君来的快。
奉天殿。
“啪!”
老朱看着锦衣卫奏报,气得当场就摔了手里的奏。
“这个臭老九,他以为他是谁,竟然敢这么忽悠咱、诓骗咱,有点才华就了不起?”
“居然还敢对这立储之事指手画脚,乱动心思,这天下不是他们文人的天下,不是他们想如何就如何的。”
你要问他为啥不摔茶盏,那自然是因为茶盏很贵。
摔了还要再花钱去添,这奏疏摔不坏便不费钱。
“爹,别生气。”朱标上前把奏疏从地上捡起来,放回御案上:“他清高不懂事,爹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他知道爹这是在气什么,这是在气苏伯衡看不起老朱家的官儿,这不就是看不起爹这个皇帝?
而且他不仅看不起爹,还故意装病来诓骗帝王,还对自己、雄英表达不满,如此不把皇权放在眼里,爹岂能容他?
朱标向父亲看去,果然见他眼底闪过了一丝杀意。
“好啊。”老朱忍不住笑道:“不想当官儿却对朝廷事事关心,咱们对官员的任免他也要来说道几句。”
“他不是不想当官,他是不想当老朱家的官儿,不想当咱大明朝的官,他是想当谁的官儿?”
想当前元的官儿?
好啊,既然如此,那就去地下,去效忠他主子去吧。
洪武二十一年,十月,文武百官皆上表祝贺皇帝寿辰,而任处洲教授的苏伯衡也不得不按规矩上表庆贺。
谁知这表递上去不久,锦衣卫便登了苏家的门,捉走了苏伯衡,说是皇帝指出表笺有误。
说他这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所以要把苏伯衡择日处死。
此事一出,文武百官皆是瑟瑟发抖,觉得已经收刀多年的皇帝,如今又要高举屠刀了。
什么表笺有误?
那封表笺他们都看过,没什么问题,不过是皇帝因为苏伯衡两次拒官,所以皇帝肆意报复罢了。
给这种皇帝当官儿,还真是胆战心惊呐。
苏伯衡被捉那日,虽然应天府是艳阳高照的,可百官的心却是沉入谷底,拔凉拔凉地好不害怕。
特别是苏伯衡那些学生们又气又怕,怕被老师连累,又气皇帝残暴霸道,怎能因为要拒绝做官便要杀人。
君择臣,臣也择君,只让君择臣,却不允许臣去择君。
这是明君所为吗?
朝堂上,为苏伯衡求情的不在少数,可皇帝不看也不管,摆明态度,是要把苏伯衡弄死的。
解大才子想救老师,连夜洋洋洒洒写了篇八千多字的文章,要进献给皇帝求皇帝纳谏。
却被顾晨提前通知了他爹,他爹赶来后直接拧着他耳朵以死相逼,总算是没把那求情谏疏递到皇帝面前。
苏伯衡的两个儿子,苏恬与苏怡为了救父亲长跪宫门外,引百姓围观,老朱对于这父子感情深觉感动。
便下令让把这两人,与其父苏伯衡一块儿同日赐死。
黄泉路上,三人也能互相有个照应,消息传出后,给苏伯衡求情的那些人便都歇了菜。
原因无他,他们皇帝的仁慈,实在是令人消受不起。
第 280 章 以为不一样,其实都一样
此时风波虽然稍稍平息,可朝中大臣却还是冷汗直冒。
“说起来,陛下对名人之后不错。”陈宝船低声道:“韩大人是韩琦之后,犯错后也得了优待与宽恕。”
“范从文乃是范仲淹之后,犯错也被陛下宽恕启用。”
“这苏伯衡可是苏辙的九世孙,陛下怎么就不肯给机会了?”
而且用的借口还这么蹩脚,你说以后会不会吓得许多文人藏拙,不敢将才华给展示出来啊。
“陛下早给过了。”顾晨叹道:“当初咱们明军下浙东的那会儿,他爹苏友龙,正谪徙滁州。”
“韩国公李善长荐他为官,苏友龙却找尽借口推辞,陛下没有和他计较,让他随自己的心去了便罢。
“洪武十年的时候,宋濂致仕,陛下问他何人能接替?”
“他推荐苏伯衡接替他的位置,可苏伯衡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还推脱说自己身体有疾,陛下不但没有和他计较,还赐了衣裳和宝钞让他归乡。”
“洪武二十一年的时候,陛下让他主持会试,事成之后要堆授官,他却再次要告辞还乡里去。”
“若是换成别人,早在他爹苏友龙心怀故主的时候,就被陛下解决了,如何会等到现在?”
他从前不太理解老朱,总觉得他确实过于霸道。
可如今,他竟然慢慢能理解老朱了。
你就说这个苏伯衡父子吧,你爹愿意给元朝当官儿,却不愿意给朱家当官,你什么意思?
还有这个苏伯衡,你不当官你就不当官呗。
你就好好在家里待着呗,可让你干点啥事你又要干。
干完又要满脸清高地辞官,咋了,他老朱家的官儿就那么让你不屑一顾,老朱他能看你顺眼?
既然不顺眼,那肯定得弄死你,他老朱从不报隔夜仇。
再说了,这有才之人不报效国家,那才华又有什么用?
若天下才子纷纷效仿,那大明朝以后还得了?
所以,不管是因为看他不顺眼,还是要拿他来震慑天下读书人,这个苏伯衡都得死。
他还不知道苏伯衡说过啥话,要知道了高低得夸老朱仁慈,居然没给他家来个满门抄斩。
“是,是是。”陈宝船这才想起来,苏伯衡他爹干的那事儿:“哟,若是这么说来的话,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你说他们好歹也是苏东坡的后人,咋就对前元如此忠心,难不成前元对他家很好不成?”
如果没记错的话,元廷对这些文官儿的态度并不好,否则也不会有臭老九三个字说出来。
顾晨冷笑一声,低声道:“在没对上前元的人之前,他们想怎么欺负百姓就怎么欺负百姓,想怎么奴隶百姓和压迫百姓都行。”
“这能不好吗?”
大家都是剥削阶级,共同合作压迫底下的牛马呗。
不像老朱,上来就给了超低的俸禄就先不说了,还大刀阔斧整顿官场贪污风气,整顿前元那些旧俗。
如今又不许他们私藏佃户田地,这是让他们的权利地位,还有金钱收入全都一落千丈。
老朱对这些士绅来说,自然就是天大的罪恶了。
更何况,老朱从前是什么出身?
他就一个和尚,还是个到处化缘的臭要饭的。
他们这些世家贵族,自认几百年的清流门第,学富五车,心里哪能对个臭要饭的服气。
“可是……可是读书人应该以匡复天下为己任。”陈宝船有些不解:“怎能成日想着如何欺负百姓呢?”
他看着那些衣不蔽体的百姓,每次都会不忍心地落泪,浙东那帮文人,心咋就那么硬呢?
顾晨叹道:“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说来哄别人的,十年寒窗苦读,辛苦千里做官怎能不为点儿好处?”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读书做官儿?”
有些话骗骗自己还行,骗兄弟那就有些不地道了。
“顾兄是自己人,我不好说谎,我读书科举确实是为了出人头地,我只是以为那些世家清流,应该会比咱们这些人,想法要更清贵些。”
陈宝船自然是为了前途,为了家人过好日子,为了荣誉,总之就不是什么伟大的理由。
“我以为别人同我不一样,却原来大家都一样。”
认清这个事实,陈宝船还觉得有小点儿难过。
“还是不一样的。”顾晨低声道:“千里做官求出人头地也好,求财也好,这都是人之常情。”
“只要不丢弃自己的良心,不和那些人一块儿去欺负百姓,那咱们就能对得起身上的官服。”
不贪不占,是顾晨的底线,不欺负百姓是他的良知。
苏伯衡和他两个儿子被赐死那日,是顾晨和詹徽同去送的毒酒,这酒喝下去便觉腹痛难忍、肝肠寸断。
三人捂着肚子打了小半时辰滚,嘴里不停地求他们给个痛快。
才吐出了最后一口黑血,眼睛瞪得大大地咽了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