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写文章这种事……”面对父亲一连串的质问,李宽这竖子期期艾艾半天,才缓缓接道:“是写书人的事……而写书人的事……”李宽忽然有些为难地抬头看了虞世南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口中喃喃道:”怎样才算长呢……短小但精悍……不好吗?”
“呵,”李二忍不住嗤笑道:“朕只看出‘短小’,没瞧着哪里精悍。”
轰!
此话一出,李宽顿时涨红了脸。
这就好似将来某天有人忽然在他耳边轻声道:“辛苦嫂子了。”
你不细细想来,都不知道对方说的是骂人的话!
此时,李宽心中,蓦地生出一股以头抢地的冲动来!
尔等安敢如此欺我!
“陛下……”一旁的虞世南看着突然面色悲怆的弟子,忍不住跳出来为其解围道:“楚王殿下毕竟年幼,有些奇怪想法也难免,陛下您指出来就好,不必矫枉过正。”
“矫枉过正?”李二有些好气又好笑地朝虞世南道:“虞卿,方才让朕出手教育这竖子的,是谁?”
“这个……这个……”一时之间,只觉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虞世南,一下子便陷入到词穷的境地。
“罢了……”李二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臭小子,往后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吧。”
“真的?”李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显然是有些不太敢相信。
“真的。”李二陛下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虞世南,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面色突然一阵惨白,整个人也陷入到某种恐慌情绪中,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那爹你赏我一个新的马夫可以吗?”李宽双手老老实实背在身后,努力睁大眼睛,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看着老爹。
“老实巴交”,成天都想出宫“体恤民情”的楚王殿下,实在是嫌弃姜去赶车的手艺这老头儿在驾车这方面着实是没啥天赋,坐他的车……哪怕自己的屁股没受伤也会颠得生疼。
“呵……”李二陛下知道这竖子爱出风头的毛病,于是故意和颜悦色道:“宽儿,朕觉得不妨赏你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专门随时为你待命,嗯,等朕得空,一定挑个在治疗跌打损伤这方面特别有经验的,令其常伴你左右,你觉得如何啊?”
“呵!”李宽知道阴谋被识破,不由呛声道:“昏君……光知道欺负小孩……”
“你小子又皮痒痒了是吧?”说话间,原本已经快走到御案后的李二陛下,听闻此言,先是眉头一蹙,接着作势又要转身走下台阶。
“虞师我们回去上课!这会儿本王突然就有心向学了!”李宽见状,顿时吓得落荒而逃。
待李宽走后,虞世南忽然跪倒在地:“陛下,臣……”
“虞卿,”目送着儿子的背影出了大殿后,李二陛下脸上的神情不变:“起来吧。”
“老臣不敢!”非是虞世南想倚老卖老,非得在“臣”前面再加上个“老”字,而是后知后觉的他,突然意识到先前的举动到底让楚王殿下在无形之中丧失了什么。
“让你起来,你就起来!”李二起身回到案几前,重新拿起奏章开始翻阅:“今日之事,记住,不可与旁人道。”
“老臣……遵旨!”虞世南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行了,赶紧回去给那竖子上课吧,要不然,回头你又得来这求朕,让朕派人去寻他。”李而陛下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提笔在奏章作批注,这番动作,表明了是在送客。
而虞世南显然也明白自己无须再留下来多说些什么,当即他也是默默起身,在行完礼后,便步履蹒跚的离去了。
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甘露殿的虞世南,在平日里用来教学的偏殿见到了席地而坐,正和弟弟李泰分享烧鹅的李宽。
“虞师!”手里抓着一只大鹅腿正和弟弟行“碰腿礼”的楚王殿下,见恩师归来,当即准备起身奔向他,可李宽起身动作,又想到什么,一扭身,抓起了地上一块小的油纸包,递给了虞世南:“虞师,这是你最喜欢的酥肉,我让青雀从尚食局偷……顺的。”
“殿下有心了……”虞世南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只觉得到手的油纸包变得沉甸甸的。
“唔……虞师!”一旁的在李泰在起身的空档,咽下了口中的食物,随后赶忙朝虞世南行了个礼,接着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二哥。
“小泰,你去找长乐玩吧,二哥今日要勤勉进学。”李宽将油腻的小手在弟弟的肩头拍了拍,然后使劲的蹭了蹭。
“……”李泰忽然觉得兄长的关爱果真是好“油腻”啊!
“二哥,那我去了。”李泰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不对劲的虞世南,然后“蹬蹬蹬”地跑出了大殿。
待李泰出门后,虞世南忽然一言不发地朝李宽跪了下来。
“咚!”
“楚王殿下,是老夫误了您啊!”此时老泪纵横的虞世南,看着面露诧异之色的楚王殿下,心中的内疚,如翻山倒海一般涌来……
“公误我?”李宽只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这话您是从何说起啊?”
第116章 让一切随风而逝
“咚!”后知后觉的李宽,自认受不起恩师如此大礼,于是他也连忙跪倒在地。
一时之间,先生学生,各自行着各自的大礼。
“我说虞师……”李宽神情有些忐忑道:“您别动不动就这样啊……上回您叫我一声‘李师’,害本王接连两晚都在做噩梦!今天这又是整的哪一出啊?
虞师啊……就算本王先前投机取巧,可这不是都已经被那昏君惩罚过了嘛?你现在这又是打算干啥?新套路?给本王冠上一个‘欺师灭祖’的帽子?那可不行!”觉得自己机灵又苦命的楚王殿下赶忙垮下脸来:“本王就是再混账,也不能背这口黑锅啊……”
“楚王殿下……”面对看似胡言乱语,实则却一直在试图安慰自己的李宽,虞世南深吸一口气,随后才缓缓开口道:“是老臣害了您呐……先前老臣被猪油蒙了心,竟然没能理解陛下让您学习《礼记》的用意,后来更是因做文章一事,把您叫到陛下面前……”虞世南觉得自己今日真的是个老糊涂蛋:“是臣昏聩!害了您呐!啊……唔……”
“你等等,你等等……”李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捂住了准备继续哭嚎的虞世南的嘴:“虞师,原谅本王的不敬之举,你这云里雾里说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将答案挑破,你是觉得本王很喜欢猜谜语吗?您能不能先别伤心了?!一天天的,哪来那么多的无聊心思,让你伤春悲秋啊?”
良久,平复完情绪的虞世南(再不平复完大概率可能被某竖子给活活捂死),缓缓推开了李宽的手,他有些歉意地看着李宽道:“楚王殿下,陛下先前,可能动了易储的心思……”
“你住嘴!”李宽猛地站起身,先是大声吼了虞世南一句,接着又匆忙走到殿门口,见守在外面的宫人站得挺远,这才关上门,随后重新跪坐到虞世南面前,只见他神情严肃道:“虞师,此事切不可开玩笑。”
“老臣从来没有开玩笑的心思,尤其是在这样的事情上。”虞世南依旧保持着跪姿,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先前,在陛下叹气一番,又郑重对您许诺:他不再限制您该学习什么课程之时,老臣便觉得其中似有深意,后来又联想到陛下为何突然让您学习礼记,以及您先前筹集粮草所展现出来的能力……”
“不是因为我‘跳大神’得罪他了吗?”李宽忽然歪着脖子看向虞世南,直接断了对方后面要说的话。
“殿下,当真如此吗?”明白弟子在试图掩耳盗铃的虞世南,面色平静的反问道。
“按照以往的惯例……”李宽忽然有些底气不足起来:“我好像只用挨一顿揍就没事了……可您给的说法,未免也有些过于牵强了,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先前在那太极殿上,等殿下您走后,老臣主动向陛下请罪时,陛下亲口所言:此事万万不可再告于旁人知晓……”虞世南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从前那个在弟子面前底气十足的虞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满心愧疚的老人。
“虞师啊……”出乎虞世南预料的是,在得知事情真相后,李宽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大吵大闹,对方的语气里,反而透露着轻松:“不是我说您,这点儿小事,也值得您愧疚?”
虞世南缓缓抬起头。
李宽看着听闻此言,整个人陷入茫然状态的虞世南,他摇了摇头,轻声解释道:“本王自家人知自家事,当皇帝?往日里,我嘴上不讲规矩,自称两下“朕”,外加在您面前吹吹牛,说日后要当什么‘治世明君’,就算是把皇帝瘾给过了。
真要让我像我爹那样,可能吗?
哪怕不用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可我大哥不是那个一直联合李元吉排挤我爹的李建成,我四弟李泰更不是李元吉,他和小恪如今对我这个二哥敬重有加,你说我怎么可能和他们发生矛盾?
再者说,我的性子我自己还能不知道?杨广跟我之间,可能就差了个太子的头衔,我们都是不知节制之辈,我的野心,甚至比他的都大。
当然我也有把握做到我心中所想。可是您看,问题这就来了,我凭什么就有把握了?”李宽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自负,这就是聪明人的通病。”
握着手中还泛温的油纸包,虞世南看着眼前这个再次让自己感到出乎意料的弟子,他舔了舔有些干枯的嘴唇,上面还有烧鹅的味道,忽然之间,一股欣慰的感觉便莫名涌上他的心头,甚至他觉得自己要是再对这个弟子内疚下去,简直就是对其一片赤诚之心的辜负。
“殿下从前……都在藏拙?”虞世南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
“算不上,”李宽闻言摇摇头:“就如先前虞师您点化我时所说,我这人啊,就是不爱动脑子。”
想起往事,虞世南歪了歪嘴角,为了表示认可,他又轻轻点了点头。
“率性而活又有什么不好呢?”李宽伸了个懒腰,见恩师总算有了点笑模样,他这才暗中放宽心,继续道:“虞师,其实本王得谢谢您,阴差阳错之下,帮着大唐将某种不稳定的因素扼杀在了摇篮之中。虞师啊……”李宽顿了顿,似乎在下某种决心,最终,他还是缓缓开口道:“在我的设想里,我大哥才是皇帝的最好人选,至于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我想您明白……”
李宽给了虞世南一个眼神。
少顷,虞世南神色了然地点了点头。
李二陛下当初发动玄武门之变,带来的影响实在太坏,只有身为嫡长子的李承乾继承皇位,才能慢慢消除这个隐患。
“剩下的,就是我的问题了。”李宽哈哈一笑,他先是故意对虞世南挑了挑眉,恢复了往日竖子模样:“本王才不想日后像我爹那样成天待在太极殿,为了各种政事操劳。
说是皇帝,也不过是笼中雀罢了。
当然,这个‘笼中雀’由我大哥来当。就挺合适了,他性格稳重,有耐心,不似如雄鹰一般的本王这般,行事风风火火,向来急躁。”
“殿下莫要如此说,”虞世南明白,李宽故意拿出‘笼中雀’来作比喻,其实还是想让自己少些愧疚,但这回,虞世南不能只买账,不回礼了:“在老夫看来,以殿下的资质,完全可以……”
“行了,虞师,别再接着聊了,你可别忘了您当初是怎么说的,您说您家中好歹上百口人呢!”
可能虞世南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被反王一般弟子提醒,自己该注意言辞。
“楚王殿下……”虞世南看着明明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实则心胸不输其父的楚王殿下,老人心中,实在有些不忍。
明明对方什么错处都没有,却甘愿退让甚至主动退让。
“喂喂喂,够了啊,”自觉不太会开导人的楚王殿下,此时有些嫌弃地瞅了一眼不知不觉已经恢复跪坐的先生:“虞师,今日之事,你我就当没发生过,往后该如何,还是如何,就当做了个梦,让一切都随风而逝吧……”
第117章 “颜”外之意
要不说心大的楚王殿下是个实诚人呢?他说让往事随风而去,那就真的随风而去了。
而对于这一点最好的佐证,那就是他打算隔天便带着妹妹长乐去玉山游玩一番做为一个垂钓爱好者,小姑娘总吵着要去清凉河野钓。
这个小小要求,当哥哥的自然要满足。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因为某件事而忧思过度,一夜未眠的虞世南,在第二天打算强撑着病体去上朝时,不幸晕倒在了家中。
等虞府传回消息,已经坐上马车的李宽歉意地看了一眼身旁正兴冲冲等待出发的妹妹:“长乐啊,虞师怎么说也是二哥的先生……”
“二哥,没事。”听闻此言的长乐公主,虽然眼中有过一闪而逝的失落,但很快她便接受了现实:“尊师重道嘛,乃应有之义,二哥下次再带我出宫游玩吧。”随后,善解人意的公主殿下在朝哥哥做了个可爱的鬼脸后,便自顾自的回去寻长孙皇后去了。
李宽看着妹妹离去的背影,心中已经计划着开始准备回头用来哄她开心的礼物了。
“二哥……那我呢?”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隐形人的李泰,一脸幽怨的从车内厢钻了出来。
“你咋还在这?”正所谓谎言不会伤人,唯有真相才是快刀,回过神来的李宽诧异地看着弟弟:他先前是真把这货给忘了。
“……”李泰发现,自己把二哥揣兜里,二哥却时常把自己踹沟里。
合着我不该在车里,应该在车底?
“你小子还学会‘呛行’了(原意为抢生意,这里指李泰的俏皮话把活儿给先整开了)是吧?”李宽挑挑眉,看着如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胖弟弟,他觉得有必要给后者找点事情做了。
“走,陪二哥去一趟弘义宫,咱哥俩可有一段日子没去见皇祖父了。”李宽跳下马车,然后朝纹丝不动的背锅侠弟弟摆头示意:“走啊。”
“我去干嘛……”天真的魏王殿下,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即将慢慢走进二哥的陷阱里。
“废话,”李宽白了一眼弟弟:“咋的,你不是皇祖父的孙儿?万一他老人家此刻也在思念我们这些孙儿呢?”
“我……”李泰实在不好意思说,除了二哥以外,不光他,其他的兄弟们,其实都对李渊心有戚戚。
没法子,谁要说李二陛下和其父兄的恩怨没影响到他们这些小辈,那纯属张开红口白牙在说瞎话李渊对待李二陛下的儿子们,除了当初哪怕在其危难之间,依旧不肯避嫌的李宽以外,剩下的,多多少少都有些疏远,这其中,甚至包括李恪。
“放心,有二哥在,皇祖父不会拿你怎么样的。”说话时,李宽伸出手,掐了一把弟弟白嫩的腮边肉:“臭小子最近挺能长肉啊?难怪昨日让你去尚食局拿吃食,你小子还要偷偷摸摸的。母后可是和我说了,不许再私底下给你吃东西。小泰啊……”李宽松开手,又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再这样下去,‘青雀’可真就成‘肥雀’了啊……”
“我也不想的啊!”李泰闻言叹了口气,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肚腩,随即抬头望向二哥,一向乐天知命,情绪稳定的魏王殿下,此刻苦着一张脸道:“二哥,也不知怎的,我感觉自己喝水都在长肉。”
“那就更需要锻炼锻炼了。”李宽挑了挑眉,言语之间,饱含深意。
半刻钟后,当李宽带着弟弟出现在弘义宫时,哥俩再次被震惊了。
“爱妃……你们在哪里啊?等等朕呀……”只见他们的皇祖父,太上皇李渊,此刻正处在一群莺莺燕燕中间,完全乐不思孙也!
老汉儿被一块粉红色的手帕蒙住了眼,但这却让他格外兴奋,此时的他,正张开大手四处摸索,和自己的后宫嫔妃们玩着一种叫做“捉迷藏”的暧昧游戏。
“二哥……祖父看起来好快乐啊……可他真的有空思念我们?”李泰蹙起眉头,看着身边张大嘴巴怔住的二哥,很是无语。
或许皇祖父……就是史书上记载的那种昏君吧……
“小泰啊……”已经回过神来的李宽看了一眼身边的弟弟,随后趁没人注意到他们哥俩,李宽将弟弟拉到了一块屏风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