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准备率军北上抵御姚平仲的时候,营中内乱,一部分夏军将士只愿意留在营寨内,等到现在,就直接分润到了功劳。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刘陵笑了笑,伸手拿过一封文书,漫不经心地看着,头也不抬道。
李合达额头上当即渗出冷汗,低声道:“臣已经将那些不愿听令的人交给李良辅统率,现在也应该正在奉命攻营,他们.”
“朕问你,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李合达年纪比刘陵还要大十几岁,在军中也算是威仪极高,这时候被一句话骂的当即蜷缩起身子,跪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朕给你单独统兵之权,给你钱粮,现在你打的全军覆没,身边只剩下几百人,朕没怪,你却要越过朕,去饶恕那些背叛朕的夏军?”
“陛下.”
李合达跪伏在地上,低声道:“二万夏军毕竟已经全军覆没,剩下来的夏人亦不足为乱,但从银州往南四百里都是夏国故土,夏人部族、军司众多,现在汉宋交战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汉军疲惫不能再战,
若是大王这时候肯高抬贵手暂时放过,窃以为夏人必然感恩戴德,倾心归顺,所以.”
“朕只想知道,你做这事的时候,你把你部卒移交给李良辅的时候,你有没有写在军报上,呈递过来?”
“臣没有。”
李合达头上已经是冷汗涔涔,不敢再抬头仰望,他能感觉到,对方那目光正死死盯着自己。
“马上就去找李良辅,今夜攻营结束后,把人全部要回来。”刘陵漠然地补充道:“明日若是攻营还没结束,那么就全部编入陷阵营,每人斩首少于一级的,当天查验,不超过一级者,杀!”
“朕给他们一次机会,你呢,就好好的回去休息吧。”
“臣遵旨。”
离开帅帐后,李合达立刻大口的喘息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凭着功劳游刃有余地要好处,但真正跪伏在那个男人面前的时候,自己能做的,却只有听着。
副将凑过来,低声询问了几句,李合达摇摇头,问道:“跟本帅的那些人还剩下多少?”
“不到五百人。”
“告诉他们,今夜让大家吃饱喝足,好好休息。”
李合达叹了口气,道:“明日,本帅亲自带你们去攻营。”
开战时,宋军的人数优势始终比汉军高。
哪怕是现在,诸部汉军依次抵达四周,开始合围谭稹的九万宋军,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跟随汉王一路打到这儿的三万汉军主力。
李良辅的卢龙军建制还算完整,但兵力不多,南下奔袭姚平仲部已经用了全力,先后四战突营攻寨,南下追杀四十里,打的姚平仲全军覆没,自身伤亡也很高。
梁部已经被打残,李合达的夏军更是打的全军覆没。
但他们的心气一直保持的很高,而且在知道三路宋军先后溃败后,永兴军路境内的不少城池直接开始派人过来乞降,只有少部分城池还在勉强坚守。
但可以预料的是,到时候只要有千余名汉军去城外转一转,那些城池也是没办法坚守的。
当夜,刘陵先后接见了十几名军将,第二日直接撤换了梁的胜捷军,转而把曲端和耶律大石两部汉军主力直接放入最前线。
宋军的外围营寨被迫,本部大营更是已经有部分区域沦陷,守军只能困守在第二重和更深处的营门内。
第二日一早,外头战鼓声擂动,无数宋军惶惶然地看向外面,知道汉军又要来了。
这些汉兵简直是疯子!
是魔鬼!
自家箭矢齐发,他们敢硬顶着箭矢往前冲,甚至于汉军军中的那些明显是辅兵民夫的人也都像疯子一样,只知道拼命帮着友军前进。
大家都是吃那点饷钱的,你们玩什么命呀!
当听到汉军进攻的鼓声时,不少宋军直接发生了哗变和溃散,各处一片混乱。
杜充穿着红色将甲,按刀站在一道营门内,挥挥手。
在他身后跟过来的百余名兵卒立刻暴起动手,拔刀把守卫营门的“同袍”砍杀殆尽,踩着尸首打开营门。
外头已经铆足劲准备破开营门墙壁的汉军在短暂的迟滞后,当即开始列队前行,杜充的一名心腹主动策马迎上去,高喊道:“咱们降了!”
“我等愿降王师!”
“杜充!”
谭稹听到这消息后勃然大怒,眼神随即看向在座的一名名宋将,嘶吼道:“还有谁,尔等是不是都要降?”
他先前下令全军向东突围,但是因为要携带的辎重太多,兵员行动缓慢,以至于当汉军压过来的时候都没能走掉,谭稹毕竟还有点骨气,知道走不了,就只能下令死守。
但九万宋兵被堵死在里面后,粮道又断,全军上下每天数着粮食粒过日子,士气早就崩了。
“大帅,本营内还有千余骑,末将去替大帅堵着前面,大帅赶紧突围吧!”
“我不能走!”
谭稹红着眼睛吼道:“他汉军就来了三万人,偏偏能把咱九万人堵在营门内出不去!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啊,这么多人,你们为什么不敢冲!”
他还在指着众将的鼻子破口大骂,帅帐内全都是武夫,这时候如何能按捺住性子,当即有人站起身也指着他破口大骂。
“还不都是汝等阉狗篡权辱国,咱们全都是厮杀汉,上头的人下令,咱们就去厮杀,你们动动嘴皮,我们就得去死!饷钱发不足,肚子吃不饱,你们天天在帐中高谈阔论,喊着什么汉军不足为惧!
你们知不知道,那些汉军身上披的是什么甲,人家辅兵脚上穿的都是军靴,咱们的兵卒只能穿草鞋打仗!”
“说得好,谭稹老狗,你光会说别人,这吃军饷的事你也做过,大宋将士的根子,就是被你们这些天杀的狗贼给抽掉了!”
生死关头也没几个人能坐的住,在场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了预备,但这时候也难掩怒意,直接对着谭稹开喷。
一个带一,开口骂人的越来越多,以至于到最后,大家都对着谭稹破口大骂。
“好好好,全都怪我!”
谭稹喊道,他抓起桌上的佩刀,面前一众宋将当即各自拿起身边的东西当做武器。
看到这一幕,谭稹轻蔑的笑了笑,持刀缓缓起身。
“一个个的,说是咱阉狗乱国,但尔之间等要真能出一个狄相公样的人物,你们能么?”
“一群废物!”
“咱要出去领兵和汉军死战了,你们要真是有那份心气,就随着本帅与燕贼决一死战!”
一众将领默然地看着他,谭稹在这间隙内快步走出帅帐,他盯着外面明媚的天空,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旁边的心腹。
“快去备马!”
第280章 三拳
哪怕还有几个将官在这时候拼命聚集人手想要挡住溃卒和进攻的汉军,但是势单力薄,很快就被乱军冲散。
一名汉军黑甲骑兵策马踏入营中,以极高的马术一手挽缰绳,俯身用另一只手揭起一面倒伏在泥泞中的汉军旌旗,沾满泥水的流苏披散在他身上,冰冷的水珠砸落在他肩头,渗透甲胄和内衬,分不清是泥水还是血水。
但黑甲骑兵持旗看向四方,目光所及处仅是穿着同样甲胄的同袍,于是他痛快地大吼道:“汉军.威武咯!”
最深重的营门内,最后的数百名宋军惶惶然不断后退,聚集在帅帐周围,拔刀对准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汉军。
“陛下有旨,投降免死!”
一队队汉军正在迅速列阵逼近,看着周围汇聚如黑潮般的汉军,姚古哆嗦着嘴唇,眼里流淌出两行清泪。
倒不是因为惧怕。
“十几万儿郎”
他嘶吼一声,眼泪止不住的落下,他看着周围仅剩下的那点士卒,一时间悲从心头起。
“全没了全没了啊!”
排除平日里被谭稹擎肘的时候,姚古虽说年事已高,但心气还是有的,平日里也在尽可能地做事,但忙忙碌碌这大半年的光景,从起兵时的意气风发,再到现在带着数百残部被汉军包围。
他此刻心里的凄恻难以言喻,但是看着周围毕竟还有数百名自己的部下和同袍,不得不在悲吼过后,去替他们想一条活路。
带兵打仗时间长了的人,历来都是看惯了生死,对人命漠视到极点。
李合达先前就是如此,死的人毕竟多了,那再死一些也无所谓。
但等战事的激烈程度降下来后,这些平日里坐在尸山血海上的将帅,却又无比珍惜起生命。
李合达甚至在帮着那几千名夏卒遮掩他们曾经想要鼓动营啸的过往,哪怕这些人营啸的时候极有可能杀了他。
姚古穿着一身坚实的甲胄,没戴兜鍪,斑白长发散落在肩头,满脸尘土,狼狈到极点。
“请贵军主帅答话!”
他对着那些汉军喊道,用的是大宋官话,也就是汉话。
你们开始自称汉人,那没道理连汉话都听不懂吧?
果然,没过片刻后,一名校尉策马出阵,用略带着口音的汉话对吼道:“我等已派人回报陛下,阁下稍待,此外,立刻让所有宋兵缴械投降,降者免死!”
“大家,都把刀扔了吧。”
老将军心灰意冷地吩咐道,他扔了佩刀,慢慢解开甲胄,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汉军士卒,以及他们脚下踩着的无数宋兵的尸首,就算现在心里有恨,也不知道对着谁发了。
自己所有的心血都已经献给了大宋,哪怕是亲手训练出的西军被朝廷东征西调折腾到全军覆没,姚古也一直在对那些部将反复强调。
咱们,是大宋的将门!
生是宋臣,死是宋鬼。
做人要讲良心的,至少是国家给了你大半辈子的俸禄,给了你大半辈子的荣誉,哪怕是丘八、平民、流民,朝廷平日里虽说征税很重,但每逢灾年,至少也会派人下来赈灾救济。
国家国家,没有国,何来家?
姚古年少时坐镇西部边陲地区,那时候也只是个小队长,曾看见在大宋和西夏的边境上散落着一些部族,这些部族坐落于两不管地带,不属于大宋,也不属于西夏,看似自由,但
宋军往北攻打的时候,会将这些部族纳入攻打范畴内,当做战功。
夏人南下打草谷的时候,也会顺手把这些部族的族民杀死或是掳掠走,带回去当奴隶。
随着人群中喧闹起来,姚古抬起头,一面金吾龙纛出现在他的目光内。
这面刘字旗,从涿州时的破旧,再到燕京时的肃穆,直到今日,成为黑面镶金边的龙纛,这几年来,又蕴含了多少故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围顿时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一黑甲男人骑白马而出,鬓角已经有了几分斑白,但眉眼凌厉如旧,策马缓缓而来。
姚古盯着他,眼里流露出的是浓浓的羡慕。
对方这五六年来的经历,正如流星划过天空时留下了最璀璨的焰尾,很多事情固然都不可复制,但会在后人口中一遍遍的传唱。
史书,会珍而重之地为他开辟一整章的本纪。
而且对方才三十岁出头,看似已经渐渐脱离年轻力壮的时候,但对于一个普通大宋将门来说,三十岁还处于熬资历的初阶。
很难想象,汉王.不,对方已经用了龙纛,现在大概也要称帝了吧?
三十岁出头的皇帝,历史上不少,但三十岁起家开国的皇帝,古往今来,只有那么几个。
作为皇帝,他依旧春秋鼎盛,他手下的将领们有些比他还要年轻,至少能保持数十年的旺盛精力,不断支撑他们国内至少三代之内向外开拓的野心!
相比之下,大宋年轻的将领们,跟随童贯北伐燕地而几乎折损殆尽,以至于当汉军从永兴军路南下的时候,朝廷启用的几乎都是老人。
而且还是实打实的“老人”。
自己都苍老的不像样子,正如同今日的大宋一般,早就到了该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