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早了,若是宣抚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
庆源府同知詹度开口道;他曾经去燕地做过官,燕地那时候还是郭药师做主,宋人王安中在燕京主事,詹度为副,两人一同搞出了个“张觉事件”,城府很深,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
张孝纯名义上是两河宣抚使,实则权势局限于周围的一府数州境内,再远一些的地方,大部分官僚守将各自心怀鬼胎,就算是听他的命令,私底下也不知道会搞出什么花样。
甚至于,赵明诚心里都能猜到,今日在这儿的人里面,或许就有那么几个是在给朝廷探消息。
“请坐。”
众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赵明诚开口道:“冀州事发,全在流民和些许叛乱的兵卒,事情本来不大,奈何那位梁内侍一再想逼咱们无路可走,如今朝廷禁军压境,明摆着是要问罪。
我等都是大宋的忠臣,但若是不分青红皂白被拿去,如今内侍当权,莫说是咱们,这次兴许牵连到的人得有成千上万,所以不得不仔细。
张公乃是敦厚长者,德高望重,是故,本官相信张公定然能给我等、给朝廷一个交代。”
闻言,张孝纯立刻感激的看了赵明诚一眼。
张孝纯目光看向众人,其他人除了詹度和梁扬祖外,官职大多都不高,能坐在这儿也都是出于投机心理,自然都认可张孝纯的主导地位。
“赵兄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那就是咱们本来是忠于朝廷,但梁方平那个阉狗却一再生事,明明是剿匪,但他自个先是怠慢拖延,等到流民贼乱闹到咱们治下的时候,咱们不得不出兵抵御镇压,那条老狗却又跳出来,说咱们擅自动兵,想要造反!”
在场的都是两河官员,不管是出于什么心理坐在这儿,这时候都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
那条老阉狗确实是太能拉仇恨了。
张孝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梁方平若是一直率军坐镇大名府,那咱们迟早会与其有一战.”
“战?”
詹度冷笑道:“我等都是大宋守官,对面的却是朝廷官军,战端一开,我等皆为叛逆,到时候却又怎么办?”
他站起身,看向其他人。
“你们也不想想,我等固然不愿平白背个叛逆的罪名死于流放途中,但底下将士和百姓是根本看不清的,他们只会认为咱们是叛逆,若是要动兵,钱粮可支撑几日,我等有大义在手么?”
张孝纯顿时沉默不语,他心里也是不想背叛朝廷的,但赵明诚却又恰到好处地开口道:
“叛逆倒也未必。”
詹度转身看向他,冷笑一声。
“还请赵相公见教。”
赵明诚不紧不慢地用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才慢悠悠道:“诸位平日里高官做着,底下人孝敬吃着,说是食君禄奉君事,现在却都坐在这儿们是什么心思,谁不知道?”
赵明诚缓缓站起身,看都不看詹度,径直走到张孝纯面前的书案旁,伸手从其中取出一卷新绘制的舆图,伸手将舆图抖开,平铺在地上。
“图上乃是两河境内的府城州地,诸位好好看看,钱粮,民户,兵马,皆在我等手中,好好想一想,”
赵明诚声音逐渐提高,目光略过每个人的脸,陡然沉声道:“本官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不管战端开没开,只要咱们服软,咱们的命、咱们全家的命,咱们两河上下数万数十万官僚将士的命,就攥在别人手里了。
咱们到时候得跪在一个狱卒面前,哭哭啼啼地求他帮忙往外传递家书,又或者,咱们会亲眼看着妻女被充入官中为奴为仆,受那些把咱们下狱的人的欺侮!”
“赵明诚,你放肆!”
詹度怒声道:“你说这些是想挑拨什么,你想影射什么?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咱们难道就要因为你说的这些,去.”
他哆嗦着嘴唇,没敢说出那两个字,像是觉得赵明诚大逆不道到极点。
虽然我被流放岭南,我全家都被贬做奴仆,但我还是要坚持做大宋的好臣子。
“名不正言不顺,底下的官属军民都不会服我们的!现在后退尚且还能侥幸博个活路,若是现在轻举妄动,钱粮难继不说,底下人甚至都可以拿着咱们的脑袋去向朝廷请赏!”
不动手的话还能有一定概率苟活下来,动手的话,就
啧,倒不是说不动手太蠢,实在是.就算是动手,然后还赢了,那大家到时候做什么?
把张宣抚供起来当个皇帝?
两河体系本来就是一盘散沙,张孝纯本身威望有限,他自己甚至都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赵明诚没有回答,就在众人心里一沉,以为他也说不出话的时候,他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开口道:“詹相公所虑,无非是名义二字罢了,这反倒是最好弄的。”
“哦?”詹度怒极反笑,冷冷道:“本官所说皆是为了朝廷大义,听赵相公反倒是处处与本官坳劲,怎么?”
赵明诚抬脚踩住地图,不紧不慢地落在河北的位置上,声音平静的传递到每个人耳中。
“诸位不要忘了,康王殿下自燕地回来后,就一直抱病羁留在河北,不能回京复命。”
“康王英武,可以承担大任。”
赵明诚淡淡道:“本官也是为了大宋,诸位不要忘了,河北北面七州已失,河东雁门易主,北虏兵锋甚锐,只等着咱们内乱的时候,好趁机行事。
咱们这时候若是跟朝廷闹起来,到时候是两虎相争一死一伤,岂不是平白便宜了他人。”
“那为何不能好好向朝廷解释?”
詹度像是找到了赵明诚言语里的缺口,立刻喝问道:“朝廷亦不曾辜负我们”
詹度似乎忘了,自从燕地刘陵发迹后,王安中等燕地守官大多被斥退,那时候詹度也是其中一员,朝廷对这些做事不力的官吏没有任何好脸色,大多雪藏,詹度能混到同知的位置还算是运气好的。
而王禀、杨惟忠就不必说了,自北伐失利后就再也没被起复任用,连家计都异常困难。
刘豫本身也是受过贬斥的,他曾数次上疏讲礼制局的事情,当今赵官家看不起他的出身,当着众人的面耻笑其出身,几次辗转,才坐到河北提刑的位子上。
其他几名官僚也大都如此,听詹度这么一说,心里反而没了愧疚。
朝廷不曾辜负你老母!
“还请詹公脑子放机灵一点,”赵明诚义正词严道:“我等并不是要做什么,更不是要起兵造反,与朝廷对抗,咱们要做的,就是增加手上的筹码,让朝廷不敢冒开战的风险,让朝廷只能好好的跟咱们谈。
眼下两军对峙,万一梁方平主动挥军进攻,我等是战是和,到时候也有个名义在手。”
“好了好了,二位不要多说了,反正,若是康王在河北,一旦战起,我等到时候还有商量的余地。”
张孝纯没奈何,听两人吵了一会儿,隐隐觉得这詹度倒像是在和赵明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但仔细看,却又觉得不像,詹度那样子分明就是记恨上赵明诚了,这时候气冲冲地坐回去,沉默不语。
“还有一事,诸位要仔细些。”
张孝纯咳嗽一声,郑重道:“本官听说梁方平手下有个倚重的大将,名为杜充。此人或许不可怠慢,诸位宜多加提防。”
第246章 清君侧
“下官,见过国相。”
时立爱对着韩躬身施礼,随即拿出几份文书信纸,道:“这些是燕地最近一月内的钱粮出入数目,还有,河北有信送回来,八百里加急,请国相呈递给大王看看。”
韩接过信,笑道:“时公无需多礼,大王就在里面等候,恰好也有话要说,请吧。”
殿外,或者说御书房门口,汉王新纳的宣夫人正站在那儿,穿着一身红色宫装,裙摆及地,身后跟着两个宫人,手里都提着食盒。
“她不会真以为大王喜欢吃高丽的饭吧?”
时立爱轻声笑道,韩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若站在那儿的是汉王妃或是辽国公主耶律余里衍,甚至是金国公主,两人都会格外尊重一点,但汉王之所以要亲近眼前这个高丽女人,两人都明白其背后的意思。
宣夫人转身看到他们,立刻露出端庄得体的笑容,继而施了个福礼,轻轻一拜,道:“妾身,见过韩国相,见过时公。”
韩微微颔首,时立爱则是装着没看到,宣夫人的笑容顿时一僵。
进门之前,韩低声提醒道:“妇人裙带长,弄不好就勒脖子上了。”
时立爱这时候才微微一笑,回答道:“做官,绝不能做的左右逢源,下官是故辽出身,眼里,只认汉王妃及殿下,她,也配?”
“臣,拜见大王!”
刘陵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人,他们都穿着黑色官袍,躬身施礼后,在刘陵的示意下坐到椅子上;韩坐下后又站起身,走到刘陵跟前。
“河北的事愈演愈烈了,今年,宋人之间多半会打一场。”
“各部汉军休整几个月或是半年,到那时候就又能提出来开战了。”刘陵回答道。
高昂的军费自始至终都是燕云最可怕的一笔开支,但就像是后世的某种竞赛一样,这是一场吐血的马拉松,从来就没有终点,可谁先倒下谁就得死,所以大家都只能一边吐血一边狂奔。
刘陵这时候选择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就是找死,甚至,燕云也从未有过休养生息,军队喘气休息的唯一目的就是迎接下一场大战。
而能削减其负面影响的途径就是战争,刘陵现在不会在没有准备的前提下贸然开战,而汉军则可以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消弭大部分不利因素,只是那些潜藏的威胁则是会不断累积,直到足以推翻他一手建立的基业。
有可能是他老的时候,也有可能是下一代,这是一无法打破的周期,也是所有古代王朝的宿命,而刘陵自始至终都没想的过于长远,因为眼下他只能做到这一步。
韩和时立爱两人都在等着汉王的下文,按照历史上来讲,他们两人这时候都已经做了金国的顺民,可如今他们虽然内心依旧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但浑身利益都已经和新兴的大汉死死捆绑在一起。
刘陵看着两名正襟危坐的臣子,没有再去畅谈太多东西,只是淡淡道:“等到那时候,我们出兵,平宋。”
春日消融的冰雪流淌成河,白沟河附近的平民百姓已经过了将近两年的太平日子,河北七州和河东雁门关一带都已经成为大汉的南疆。
这背后意味着燕云获得了宝贵的缓冲地带,一旦战事再度开启,燕南地区就不会被立刻卷入战争。
但对于河北河东人来说,大汉虽然也搞盐铁专营,但不玩榷禁,而且商税减免极多,只是额外要求当地用宝钞结算价钱,除此之外,普通平民百姓日子过的其实比以前好了很多,至少当地守军骚扰平民被抓到后是会被重罚的。
“本官已经与河北钱庄商议过了。”
张孝纯坐在大堂上,看着底下一众官僚,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次,河北钱庄可以借出三十万贯,还会帮我们在京东京西两路买入粮食,钱粮上没有任何问题。”
“钱庄?”
底下立刻有官员站起身,不敢置信道:“张公莫非是已经投了燕贼?”
“放肆!”
张孝纯站起身,看向所有人,沉声道:“本官问你们,梁方平可曾派人到我们跟前好生商量过一句话?”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派个军使,直接把命令传递到咱们跟前,除此之外就是朝廷使者每次一过来的时候,他肯定就要先在天使那里拼命进言。”
“童贯已经死了,但还有人要做第二个童贯,本官不想说那个字,但偏偏就是有人要逼着咱们说。
诸位,刀镬将加于身,要么是今日,要么就是将来,
但,本官可以让你们自己来选!”
底下的官员们悚然转身,大堂门外响起了脚步和甲胄的碰撞声,成群结队的士卒出现在外面,在他们身后,有个穿着一袭白色常服的青年人,正饶有兴致地问着旁边一个年轻军官。
“你去过燕地?几次?”
“两三次吧。”
“还在西北打过仗?”
“是,小人眉心疤痕就是在那儿留下的。”
“孤还听说,”康王赵构顿了顿,轻声道:“你跟着张宣抚回河北的时候,曾以极少兵力收复了河间府,攻杀叛将刘嗣初?”
“岳飞,”
他拍了拍面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赞许道:“大宋需要你这样的将才,且放心,本王定然会向张宣抚好好推举你。”
“小人,多谢大王。”
他们的话头被面前那些厢军打断,赵明诚越众而出,对为首的几个军官吩咐了几句,后者立刻带着两队士卒冲进去,把不愿意听命的官吏直接拖出来。
张孝纯本性其实不坏,但赵明诚等一帮人在他耳边日夜兜售“成功秘笈”,一帮聪明人围绕着一个老实人形成了信息茧房,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张宣抚已经被忽悠瘸了。
而且他手上还有相当一部分兵权。
“全部带下去,关好!”
“殿下.”岳飞开口道,康王转头继续看着他。
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我等将反邪?”
康王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张孝纯和赵明诚等人不管心里有什么谋划,康王猜不出来。他曾经去过一次云中,他只知道,自己那次之所以能被派过去,只是因为他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