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听着觉得有些刺耳,险些跳起来说,“胡说。朕什么时候广说自己的志向了?”
王绾有些意外,“其寝不梦,其觉无忧,是陛下您在朝堂上说的啊。”
扶苏记起来了。
这下可尴尬了。
“可是朕只是在朝堂上说了这样的话,怎么能说我是广说呢。”
三人面面相觑,冯去疾忍不住道,“您看,陛下您就是这样。您也有犯错的时候。您亲自当着我们六十多个大臣的面说的话,这怎么能不算广说呢?”
臣子们个个对扶苏投去怀疑的目光。
不过好在扶苏心态好,遇到这种情况,仍旧表现得很淡定。
在短暂的思考之后,扶苏立刻反过来质问这三个大臣,“那既然你们知道,朕说了这样的愿望,又为何还要阻止朕废除役法呢?过分的使役民,民如何还能做到其寝不梦,其觉无忧。”
三人果然被皇帝这话给问懵了。
王绾虽然变得非常老了,但是他脑子还是非常灵活。面对这种情况,只是熟练地温温一笑。
“陛下,这就是臣要给陛下说的事情。”
“陛下广说心志,天下臣民皆翘首以盼,亟待陛下干出什么大作为的事情来。”
“于情于理,都是正常的。”
“可是陛下,您是天子。臣民可以犯些过错,您贵为天子,难道也要上这样的当吗?”
“越是着急的时候,越是不能乱了方寸。陛下才刚刚登基,开始熟悉国家大事,应当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
“冯相言之有理啊。动两三处是改革,全部都动那就是翻天覆地,那就是捣乱了,是自我毁灭、自我毁坏。”
“可惜天下的民众之中,有不少人因为太过执着于陛下之前的言论,总是误以为说,陛下这么说了以后,继位之后皇帝就一定首先要大刀阔斧的改革。”
“所以他们在看到皇帝没干出什么大事来的时候,不免有些失落。”
“但其实,是这些人做了错误的预见。若真是要按他们的想法去改革,能把大秦治理好才怪了。”
“臣知道陛下也为此此事忧心如焚,吏民百姓也对陛下的新治焦灼奶奶,但是臣只有二字劝解,莫急,莫急。”
尉缭也道,“是啊,治国,就和打仗一样。”
“战前的粮草准备,武器装配,那都是极重要的,往往要经历起码一年的准备才行。至于真正的战争,实际上不过是两三天的事情。”
“而决定胜负的,实际上正是前期的准备充足与否。最后的战争胜负,不过是一个外在显示而已。”
“善于行军打仗者,势必也善于治国,治国就是治人。”
“陛下能够在那样一场战事上,频繁创造诸多军事奇迹。保存我秦国士兵的体力,实力,壮大我秦国士兵的声威;去消耗楚国的军心,耗费他们的体力,让他们内部产生不信任,四分五裂。”
“陛下您是善于治理国家的。不要为外面那些声音所影响,要是听了他们的话,陛下您永远也干不出来一番大事业,永远也治理不好国家,更加永远完不成陛下您自己的宏愿。”
“说实话,我们三人都不知道,那样一个人人都能做到其寝不梦,其觉无忧的国度,到底能否实现。”
尉缭说着,冯去疾和王绾都望了他一眼。
“国家没有疆域的界限,人人都愿意成为大秦的子民。到了那个时候的,大秦到底有多强大,也是我们所拭目以待的。”
“但是陛下,老臣已经做好了准备,在生前鞠躬尽瘁,辅佐陛下完成我们能做的事情。但是老臣很清楚,老臣活着的日子里,恐怕不能亲眼看到陛下所创立的理想大同盛世了。”
“盛世,需要人付出诸多努力和心血,更要有耐心。”
“以臣的了解,那样的世界必定是人最次能够合理的控制、调整自己欲望的时期。”
“道路虽然很遥远很漫长。但是只要陛下开始走,就已经距离终点不远了。所以陛下何须担忧呢?”
尉缭的话,让两位丞相感到惭愧。
他这不就是知道自己享受不了这个福德,但是愿意为其他人创造福德吗。
每个盛世建立的时期,都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扶苏听了缭说的话,对缭又生出三分敬重心来。没想到缭看起来很顽固、很叛逆、一点都不正经,但是有着这样的心愿。
简单地说,现在的大秦帝国,基本上处在一个闷声发大财的阶段,就等着三鸟不飞,随后一鸣惊人。
为了让改革走上正轨,不被人破坏乃至政策出现什么纰漏,对民众的生活自然是不应该多加干涉。
这和不能一上来就把朝廷的班底全部都给掀了是一个道理。
那么问题来了,这前三年,皇帝不改朝廷,不干涉百姓日常生活。
难道当了皇帝,就什么也不干吗?
第747章 皇帝先齐家
“那照国尉的意思,朕这三年,一件事都不要做的好。”
尉缭摇摇头。
“陛下恰恰说错了,这起步的三年,臣子不应该频繁施加政令,吏民的生活也不应该直接有太大改动。陛下已经免除了赋税,民众会知道如何做的。”
“臣不为,民不变。要改变的,只有陛下。”
虽然料定了今天三公同来劝解,自己少不了要被劝告在某些方面有所改正,比如说亲近邵平这样的君子,远离陈平这样的小人。
但是当尉缭告诉自己说,大家都不需要干事,全天下人就指着看他怎么做事。
扶苏还是有些意外。
“天下都靠朕?”
尉缭:“天下的兴衰,都在陛下一身。”
“既然天下至高的权力为咸阳宫所象征,那么未来改革一切都要从这里开始。”
真正的改革要从皇帝的更替开始,从秦二世自己开始,从咸阳宫至高权力中心开始。
“府寺官吏行政,说到底还是上行下效。为此,首先要规范宫廷法度。”
“陛下这三年里,别的事情不用担心,尽管交给二位丞相去办。”
“陛下只管将宫廷朝政打理好,等到三年以后,陛下施加政策,政令只要刚刚下达,全天下的人都会紧紧跟随,不会有人不愿意去听从政令。”
年轻的秦二世万万没想到他治理天下的开端非但不是什么大刀阔斧的政策改革,反而是被臣子治理要先去改革自己,改革自己的老巢咸阳宫。
沉静的二世这会儿不愿意淡定了。
他将自己的双臂压在了座椅扶手两边,打量着尉缭。
王绾也是悠悠地望了尉缭一眼,这家伙看着不怎么稳重,怎么说起主意来,一套一套的。
难怪太上皇都不忍心杀了他,确实满腹学识。只是也太高傲了,除非被他看好,否则缭根本不加以指点。
王绾想到这个,自然而然自惭形秽起来,他意识到帝王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他确实差的远了。
王绾不由得满头大汗。要不是尉缭不想和他们争,现在的丞相哪来他的位置。
只是冯去疾听到缭说的话,忍不住揶揄一番。
“国尉倒是善于规划啊。宫廷交给陛下整治,府寺交给我们,天下休兵,不再强行征兵,这么一来,国尉就不需要干事了。”
缭含笑对曰,“正是因为没有我这个国尉可干的事情,军事都尉们都在家里闲赋。这才彰显出我秦国如今是真的休养生息了,停战了啊。”
“要是我这个国尉还忙来忙去,四夷的人怎么肯相信我大秦真的愿意与他们和平相处呢?天下的百姓又怎么会相信我大秦真的决定废弃凭借军功来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了呢?”
“你……”冯去疾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可是丞相啊,尉缭在干嘛,公然怼他。
尉缭倒是没工夫搭理冯去疾这只欲望的大毛驴。他转头望着秦二世扶苏,“陛下,您怎么看?”
二世的衣袖搭在扶手上,衣袖之下,其食指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王座扶手。
朕怎么看?朕能怎么看?
二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温温地道,“便依国尉之言,朕于天下不施政,于宫廷施政。”
尉缭听了,大为激动,当即站起身来,给秦二世行了大礼作揖,十分诚恳。
“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日后必将成为历史上一位常人难以企及的帝王。”
扶苏倒是不在乎这个,他只想知道,自己的理想能否实现。三年不干事,换个角度想想,这不是挺好的吗。正好可以观察观察这些大臣们到底都是怎样的人。
过去扶苏和朝堂接触的还是太少了,对朝堂臣子们了解的不够多。
扶苏欣然答应,实在让让冯去疾出乎意料。
他坐车回家的路上,心里寻思,我不就是说了几句,让皇帝陛下慢慢来嘛。怎么尉缭却让皇帝不要再施加政令呢,说什么现在这样挺好的,要皇帝管理好宫政就是。
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还是怎么回事,冯去疾总觉得皇帝和尉缭在和自己对着干。
虽然坐在马车里,可是这厚重的冕服穿在身上,华贵的冠子顶在头上,只要这身衣服配饰在冯去疾身上一天,那他就得担负这个责任。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为人臣子最起码要做到的事情。
冯去疾捋着须,他们和我政见有所出入,就有所出入吧。谁让我是丞相呢,我还得包容这些人。
冯去疾在车里苦笑一下。
冯去疾、王绾、尉缭等人陆续离开后,陈平则有些激动地站出来。
“陛下,您真的要听从尉缭的计划,先改革宫廷内政吗?”
“朕想你一定认为,这和我们一开始设想的改革不一样。可是国尉的话固然听起来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可是说实在的,按照国尉的话去做,才是最对的啊。”
“权力自下而上,但是权力的行使自上而下。朕之前改革计划里涉及了方方面面,法律、经济、军事、文教可谓面面俱到。”
“但是就是忘记了这最重要的一块。国尉说的极对啊。”
陈平好奇,“还请陛下赐教,不知道哪一块被遗漏了?”
“人和。”扶苏望着陈平。
陈平顿时会意。
沉默了片刻的陈平感慨说,“也是,没有人和,我们根本办不好这些事。而且这宫廷里,王亲国戚的附庸亲眷们也太多了。”
“我听说若是有人在宫中谋得一份差事,哪怕是贱业也好,到了宫外,也有无数人行贿。因为他们可以从中打听消息。”
“商鞅变法快要过去七十年了,可是秦国内部还是这个样子。作恶的往往能够使用钱货让自己躲避刑法,而为善的不一定享受国家政策诸多利好。”
“天下不公平的事情越来越多,人心自然生出嗔怒,也不愿意再信任法度。”
“说来说去,问题还是出在人身上。”
陈平忧心忡忡地望着皇帝,“可是按照国尉的说法,那陛下就是要在宫中得罪皇亲国戚,给那些钻营人心、走旁门左道的人教训,提拔一批清廉的人入宫为事。”
“这可是让陛下得罪人啊。”
扶苏望着陈平,“咸阳宫为权力至高中心,缭说的其实一点不错。这个阴暗的宫廷若是还是持续以前的样子,明着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
“上行下效,那些府寺的人有样学样,也会跟着行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私相授受之事。”
“还是要严加治理宫廷才是。”
扶苏想着这个事情,这才想起来了皇后。
陈平只是看着扶苏的举手投足变化,立刻也感受到了扶苏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