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然。若是有人来犯我秦,或者是对我秦有冒犯之处,到时候自然还是要出兵。立军功高者、多者,到时候还是要拜爵。这有什么可争议的吗?”
一众武将听了,一个个不免心里踏实多了。
冯去疾正色,“只是臣以为,这要废黜军功爵制,重立新制,还有些事要注意,也就是改革最忌讳的事情,臣请陛下不要去触犯。”
“何事?”
“臣请陛下不要着急,尽量缓慢地施行政策。不管是废,是立。都要慢慢来。过去商鞅变法、吕不韦改革,都是犯了相同的过失,因此结局不好。”
商鞅和吕不韦,都触犯了老旧贵族的力量。
历来要国家强大,就要让民强、民富,这时候无论谁上来改革,都必须要去剥上,通过损害那些权贵的利益,随后来弥补那些庶民的利益。
但是庶民的利益即便是被保障了,可是贵族还是贵族,掌握权力,拥有更多的财富;而庶民始终是只有寸铁,而无寸权。
这就导致了,一旦掌权的改革者去世之后,剩余的改革者将会被清算。
冯去疾能公开这么说,绝对是为了秦二世好,为了如今答应改革的群体好。
“改革太急太快,一则人浮于事,不彻底,未必能够达到陛下的效果;二则凡是涉及改动,以人之惰性,势必有人生出怨怼,不如时间放缓一些,好给双方都有转圜的余地。”
“须知做事太狠,太急,势必遭报复,暗算。与其弄得两败俱伤,不如大家互利共赢。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冯去疾公然说了这些话,朝堂上大伙儿都开始点头。
“左相这番话,果然公道。”扶苏思忖片刻,又道,“不愧为我大秦左相,实至名归。”
“既然如此,这次的事情,将军冯劫亦然参与其中。”
这对岳婿今日在朝堂上如此这般,大臣们一时间更是不解其意。
前几天他们不是互相看不顺眼吗,怎么今天忽然间一唱一和的啊。
章邯觉察出,皇帝不管和丞相冯去疾有什么矛盾,可是他们说到底还是互相依靠,互为根基,根本不会走向不和。
而且就算真的不和,也必须要团结起来。
章邯本来还想靠着冯去疾这一支,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皇帝和冯氏可是翁婿关系,他们两早就做了契约关系。
一个是正统的太子,一个身后是冯氏家族。
这么想着,章邯再度意识到自身的力量始终是太有限了啊,还得是世家大族占据优势。
自己两个弟弟,一个不够机智,一个没什么野心。都是不中用的家伙。
兄弟是指望不上了,那看来自己只有在子嗣和教育上多下功夫了。
章邯独自怀有心事坐在一边不说话,他对这个世界还有着太多的不甘心。
臣子们则都在一边称赞冯去疾。
冯去疾能成为丞相,绝对是能够膺服众人的存在,不是只是好面子那么简单。
看着如今朝堂上气氛很好,尉缭情不自禁地笑呵呵捋须了。
他想到了他第一次来到大秦朝堂的那一天,臣子们看待他的目光,都是满怀期待、好奇,虽然他身穿布衣,但是没有人投来鄙夷的目光。
可是十几年的光阴过去,在嬴政的带领下,过去那个朝堂不知不觉间就变了味道。
不是臣子们一个个都开始看着他不顺眼了,而是看他顺眼的臣子们一个个都被排挤走了。大秦的朝堂上早就变得污水横流,就是看到了贤能离开朝堂,尉缭才没有了继续辅佐嬴政的心意。
如今可好,扶苏继位,明君在朝堂上该有气象已经出现了。
缭对这次改革非常看好。
只是他能做的就很有限,他只能是用自己的知识尽量帮助扶苏,很多事情还是得扶苏自己来。
术业有专攻,缭年轻时见过魏王、赵王、楚王、齐王。
最后来到秦国,遇到了能够发挥他才干,帮助完成天下一统大业的秦王政。
只是中途看到了秦始皇的变化后,缭很伤心,好在还有个扶苏给了他希望。
如今看到秦二世继位之后,朝中又有了过去那种氛围。
缭自然非常喜乐,他相信不出三五年,扶苏就可以做出政绩来了。
张苍和蒙毅却在心里犯嘀咕,皇帝陛下派我们俩办这个差事,目的不就在于阻止那些关系户吗?
可是为什么就因为丞相的一句话,却又答应让冯劫来参与。
难道说,皇帝想要妥协,既想要君子,又想要小人吗。
张苍尤其是很愤懑的,君子和小人那是阴阳之间的关系,互斥啊。
旁人或许认为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调和。
但是当事人不是这么想的,很多人以为秦始皇得罪君子是没有重用君子。
错了,实际上是小人经常给君子使绊子,而君子也很恨小人的谄媚之态。两者之间早有矛盾。
为此君子和小人互相视彼此为仇敌,而后君子希望君王铲除小人,可是君王没有这么做。因此,君王就得罪了君子。
这就好比,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小兰和小艾敌人,但是小兰和小南是好朋友。小兰恨小艾,但是小南非要和小艾做朋友。
这样就弄得小兰没面子,一般情况下,小兰都会主动跟小南说,你要和她断绝关系,否则我们就分手。
因此,朝中的臣子才经常上奏章,规劝皇帝要亲贤臣,远小人。
君子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让君王把那个小人给弄走,但是秦始皇在接到这样的奏疏之后,总是以为这是什么不痛不痒的话。
他大概永远都反应不过来,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层意思。
最后,小南和小艾纠缠不清,小兰一定会离开小南的。
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谓的政治,也无非是人际关系的调和。
现在,可以理解张苍的内心了吧。
蒙毅现在和张苍也是一样,都对冯劫的加入感到莫名其妙。
张苍倒是和冯劫在当初楚国战场上有过交集,但是他们完全是两路人。
冯劫他们是先给领导分奖赏,领导分完才有底下士卒的;
而张苍这路人则是自己不吃也可以,但是也一定要分给底下的士卒。
在冯劫看来,张苍这类人活在一个幻想的境界里,很不现实。
在张苍看来,就是冯劫这样的人导致人间充满了那种下作风气。要不是冯劫这样的人太多了,天下哪有那么多不公。
这两拨人,也就是小兰和小艾的关系。
而扶苏,他现在好像要去做那个小南了。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张苍蒙毅与冯劫这个人平时互相也不怎么来往,别看站在一起,实际上内心里互相排斥。
因为彼此都知道,不是一路人。
可是皇帝就是这么安排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暗暗揣度皇帝的意思。
冯劫也望向蒙毅和张苍,心里也是乐开了花,他可以去办大差了。
但是这两个人望着他,却都是面无表情。冯劫讨了个没趣。
这么一来,冯劫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两个人一向不识时务,不识抬举,不懂得察言观色,皇帝陛下为什么要我给他们帮忙。
有力的政策执行者现在也有了,接下来就是看他们执行了。改革的大计划正在有序推进着。
然而,只要想做事,就一定需要一个东西。
那就是钱。
扶苏又望向章邯。
章邯这种臣子,最懂怎么搞钱了。
可怜我们的扶苏,又要搞钱,又要修道。
搞钱耽误修道,修道不许专心搞钱。
也太难了。
章邯被皇帝这么一盯,顿感不妙。
“我大秦要重新建立募兵制,有备无患,朕粗略计算了一下。”
“堂堂大秦,根据现有国力,要想维持天下第一大国的地位,至少要募兵五十万。”
“你们看依照这个数字,大秦的国库能承受的了吗?”
一听说是问钱的事情,大家伙都把头给低下了,有的则望着章邯。
秦国的体制,还没有规划完善。
少府掌管皇家府库,同时也负责天下赋税收支平衡,等同于计相。
这样的制度虽然能够保证效率超高,可是也会出现一些问题,比如,皇帝把天下的赋税收支都当成是自己的钱袋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新皇帝再上位晚点,鹅城的税都要收到一百年以后了。
扶苏刚刚继位,大秦也还是那个样子。钱是一层一层的刮,反正没有贴到该贴的地方,修长城要继续刮庶民的钱,修灵渠要继续刮庶民的钱,庶民就是住个房子,吃口饭,也要继续给交钱。
秦始皇是花了很多,可是还有八成的税收,反正就是不见了。
咸阳城里饿死的继续饿死,可是一边高门豪宅里,有钱人把自己吃剩的鲍鱼海参喂猪喂狗。
明明土地是老天爷给的,庄稼是自己种的,但是吃粮食的时候,自己要花钱买,还要叫不种地的人主人。
明明车子是自己修的,材料是自己砍伐,马是自己养的,但是到了要用的时候,马车却是别人的,自己只能跟着马车后面跑。
为什么修车的一辈子开不上车,种地的一辈子吃不了一顿安逸的饭。
为什么这个世界变成了这样。
这就要问问大秦的计相了。
为什么天下被大秦得到之后,不仅仅六国人跟着受苦受累得不到好处,而且原先富裕的秦国人,也开始跟着家破人亡、开始变得穷困潦倒?
章邯倒也没有心虚,他是少府啊,肯定很擅长搞钱。
只是面对秦二世,章邯还是相当警觉的。他没有立即答应这个话题。
比起皇帝问能不能行,能不能养活五十万大军,章邯更在意的问题是,皇帝问自己的目的何在。
“回禀陛下,承受是当然可以承受。只是要看陛下是打算怎么养这些兵马?”
“如果仅仅是让兵马维持战斗力,那自然是一笔账;如果是让兵将享受好的待遇,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回事。”
把问题抛回给秦二世,不也算一种答案吗?
扶苏陷入了沉默。
不等扶苏问,章邯主动又说道,“依照我大秦现在的状况,陛下减免赋税,我秦国只能勉强维持五十万大军的基本衣食住行,至于让士兵享受更好的待遇,恐怕非常困难。”
张苍听着,又开始在心里算账。他看过少府处置的一些账目,根本对不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