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尉,这种话怎么能乱说呢?”
缭望着扶苏,他振着衣袖道,“你看看你,瞎激动什么。我说东南有天子气,你兴奋的脸都红了。”
扶苏的脸色顿时凝固了。“太尉莫要胡说,我何时兴奋过。再说了,我乃堂堂太子,国尉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呢。”
缭望着扶苏,猛觉这番话仿佛在哪里听过。
“太子,我能看出来的事情,别人也能看出来啊。”
扶苏读过《史记》的,知道这历史上东南有天子气说的人是谁。
但是现在,刘季远在颍川郡。而他则在东南之地。
现在天象已出,东南若出天子,那也只能是他了。
扶苏的内心相当激动。
有天象响应,那他登基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缭看着扶苏这反应,捋须望着天上的云气道,“哎,可惜啊。”
“可惜什么?”
“要我说,藏了好久的狐狸尾巴不经意间露出来了。前功尽弃啊。”
灌夫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狐狸,哪里有狐狸?”
冯敬也四下望着,“没看着啊。”
缭作揖道,“太子,臣就不奉陪了。”
看扶苏没有领会他之前的话,他不打算再点拨了。
他是如此放肆,扶苏没有答应就大摇大摆地离开。
还在原地找狐狸的灌夫和冯敬都惊了。
“不用找了。国尉说的是我。”扶苏倒是很淡然。就是说,做太子也太难了。但是从今天起,他不用那么为难了。
活在父亲的权力阴影下,不利于身心健康啊。
灌夫望着扶苏,他握着自己的剑,“太子,国尉是不是有些嚣张啊?”
“等你们也有了国尉经天纬地的才能,你们会比国尉更加嚣张。”
扶苏想着,还是先包容包容。
就凭着缭的才能,能一举把六国合纵连横多年的势态一举破掉,可惜后面他开始不给嬴政出谋划策,闹出来很多事。
但是缭这么信任他,相信他,偶尔耍点自己的小性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以安顿天下的兵马,乃至后期规划攻打百越、胡人,还有诸侯地划分的事情,少不了要听听这位高人的意见。
众人看着扶苏这么包容缭,一个个心里非但没有觉得太子的威严因此受损,反而觉得扶苏更加值得人尊敬。
缭回到营帐里,他也没什么事可干。
此时的缭其实和扶苏就是难兄难弟,两个人都没什么实权,完全是为了迎合嬴政的某种政治需要,一起来这里陪着士兵忍受疾风苦雨。
缭本就是故意试探一下扶苏,回到帐子里的他,自然要在事后打探一下扶苏的反应。
王敖忍不住感慨说,“我看太子不如始皇啊。”
缭捻弄着他的胡须,“何出此言啊!?”
“当初您无礼于秦王,秦王面不改色,后来赏赐您和秦王住一样的宫殿,享受一样的车马待遇。可是如今您无礼于太子,太子却公然说,您这是恃才傲物的表现。”
弟子王敖感慨,“这简直是高下立判啊。”
“那你还记得我当时对秦王的评价吗?”
王敖记性极好,谈起这个,那是眼带笑意,面如桃花,整人十分高兴啊。“当初师傅说,秦王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
尉缭捋须,这小子就是因为记性好,所以进步慢啊。太老实了,日后出不了名。
“那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对太子的评价了。”
“太子其人,示外以柔,内里实则刚强,心志坚定。始皇其人,示外以刚,内心实则柔弱。”
“太子亦然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可是待我这布衣,见我从不以卑。”
就是说,扶苏看到尉缭,从来都是自己把自己当成太子。没有过分的谦卑,好像自己有求于缭一样。
“诚使太子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子矣!”
王敖听到,不住地点点头。
但是很快,他又惊奇地回头望着尉缭,“师傅你……话说反了吧。”
尉缭徐徐道,“傻孩子啊。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看待人和事,要从他的行为观察他的内心。但是真的会观察一个人吗?”
“始皇外表上对我过分的尊敬,其实内心是对我抱有极大的不满。所以在他得到了我的妙计之后,就开始表露不满。”
“太子在外表上对我没有过分的尊敬,也没有过分的轻慢。以平常心待我。”
“始皇帝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狡诈犹如豺狼。”
王敖恍然大悟。
“可是有件事我不明白。太子既不过分尊敬您,也不过分排斥您。这怎么能证明未来太子会比始皇帝更重用您,您为什么认为太子比始皇帝更厉害呢?”
尉缭笑了,“这很难理解吗?”
“太子守的是中正之道。不偏不倚。未来我若是势大,太子不会想着把我斩草除根;未来我若是不愿意效力,太子也会放我离开。”
王敖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我总觉得,太子是个很极端的人。按照您的说法,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太过善意,实际上是因为内心深处隐藏着极大的憎恶。”
“太子看着人畜无害的,未来做起事来,每每让人咋舌。这样的人,可以扛起天下吗?”
“为什么不能?”尉缭眼里满是欣赏的光,“太子识大体,我看每次发疯,都是以大局为重啊。”
王敖语塞,“可始皇帝陛下这样做的时候,您不是这么说的啊。”
尉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相信扶苏未来会做的比嬴政更好。
这可能是因为扶苏是穿越者的原因吧,那双眼总是好像洞穿了一切,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待人接物、言谈举止都透露着一股子自信。
扶苏不会轻易地去怀疑什么人。这和他的父亲嬴政简直天差地别。
扶苏非常自信,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说实话,在这样的时代,跟什么样的人不是跟,但是跟个自信且有实力有威望的。
乱世之中,大家都是浮萍,只有扶苏这样的人才会让他们感到找到了依靠的港湾。
王敖出了门嘀咕,“师傅明明偏向太子而不自知。还不就是记仇始皇帝陛下把他软禁吗?”
王敖话音刚落,见一个年轻武士正提笔刷刷地记录着什么。
“少内史,你这是做什么?”王敖吓了一跳。“”“你为什么身为内史,穿着武士的衣服。”
“你一个非编人员,都能随便出入军营了。我为什么不能穿武士的衣服。”司马毋怿反问。
王敖语塞。
“不过,你该不会一直在偷听我师傅吧?那可是堂堂国尉。”
“什么偷听,说的多难听。我只是执行公务罢了。”司马毋怿晃了晃自己的摇摆,继续穿着甲胄的外壳,光着膀子在营地间走来走去。
他已经在这份差事中赋予了自己无上的荣光和使命,对自己的史官职责十分投入。
王敖回头看着自己师傅的营帐,再望望司马毋怿现场询问士兵们的情况,他揩了一把自己脖颈上的热汗,“怎么这么多怪人。”
话说国尉缭担心的事情,此刻已经在咸阳城里不仅发生,而且愈演愈烈了。
历史,很多人都只关注于他的结果,而对目的本身有所忽略。
就好像所有人都认为,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奔着杀兄弟求生去的,实际上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奔着皇帝之位去的。一兄一弟只是顺带给了个借口。
哪有人对皇位不感兴趣,然后一天到晚拼死拼活打天下啊。
扶苏的本意,是让嬴政干点昏聩的事情,让他的政绩一塌糊涂,他好举兵回去咸阳。
但是操作了一系列事情之后,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按照扶苏或者陈平原先设想的那样发展。
因为这个世界,是大家一起操盘的游戏。
达官显贵们趁机狠狠地向庶民宰一波,庶民们长期经历了苦难,那种愤怒已经达到了临界值。
扶苏帮助嬴政快速地打下了楚国,给大秦帝国延长了三年的改名时间。
这样加速的进程,给基层造成了极大的负担。对秦始皇的野心欲望的助长,也使得朝廷中枢机构一度运转失灵。
咸阳已经危机到了不能再危机的时候。
扶苏和陈平搅动了滔天巨浪,可是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只是在水里丢一块大石头,让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到扶苏这边来。
只是时局和世事的变化,让这个国家开始动荡不安。
一旦朝廷为奸臣所把持,嬴政三天都不召见丞相,中枢机构的运行就开始变慢,等政令层层转达下来,政令本身的目的已经不重要,经过不断地扭曲、篡改的政令下达后,庶民虽然明知道不对,但是无可奈何,只能想着怎么完成任务,把今天混过去。
而这个时候的扶苏,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还在闽中吃着水果等待消息。
皇位在向他招手,不过是用想要甩他大耳刮子的方式招手,要他立马赶回来。
尉缭说过,东南有天子气。
我们热爱修仙,努力学习望气之术的‘真人’嬴政,他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嬴政穿着白袍,一天到晚在殿里晃来晃去。
晚上也开始不好好睡觉,专门观望星辰。
那些江湖上来的五花八门的术士,日夜陪伴在嬴政身边。
有的人甚至长得都可以用獐头鼠目来形容,十分磕碜。
但是我们的‘真人’全然不在乎这些。他认为这种奇异的相貌正是对方得道的表现。
一如他自信自己头上高高凸起的隆角,那是龙角所化。
尉缭看到天子气,嬴政和他的方士们,也看出来了一二。
……
有一说一,东南多沼泽,云气聚集,这是客观事实。
但是望气之术,不是白天观看云朵的那种望气。更多的是夜观星象的结果。
譬如一片星垣里,某一处星星繁多,让人观望上去自带一股气。
嬴政他们是用这种望气之处才观测到东南的。
这和尉缭看到的并不一样,他只是看扶苏周围的气象而有感触。
这是奇门异术里两种完全不同的观测方式。一个是观测某人的气象,一个是观测天下的局势。
嬴政好的治国理念不学,偏偏爱上这种望气之术。
这不学不要紧,一学就发现了新世界的大门,从此沉溺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