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简单地见过司马毋怿,得知是信亲自挑选他过来看着自己,不免心中疑窦丛生。
信,还是那个信吗?
不过,现在扶苏没空搭理这个突然冒出来碍事的家伙。
但是他却熟门熟路的,已经在自己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拿着竹简和笔等着记录了。
原先那个少内史又老又昏,都是扶苏刻意选的。
扶苏出去野外游荡,他年纪大腿脚也跟不上。扶苏和其他人说话,他耳朵聋,也听不见,很多时候都不记事情的。
可是这个不一样,一看能跑能跳,耳聪目明的。
原本躺在家里东倒西歪像个大美人一样娇滴滴的扶苏,现在不得不正襟危坐,拿出男子威仪来。
扶苏顿时感到索然无味。
扶苏和陈平对视。
“你想办法,教他怎么做个少内史。”扶苏黑着脸,他贼烦有人看着自己,他就要逃出这苦逼的恒阳宫,做天下的主人了,哪里杀出来这个一个莽汉。
还司马毋怿。怿,高兴也。勿怿,不要高兴。
这名字一看就是从易经里头来的。
还是史官,难道他是司马迁的老祖宗吗?
陈平得了命令,就先出去想办法了。
扶苏坐在屋子里,他在观察司马毋怿的相貌、举止。
但见他一个人坐着,在很认真地用自己刻刀在一块小木牌上玩雕刻。扶苏也不在意。
说起来,谏疏呈递上去也已经很久了,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呢。
就在扶苏百无聊赖,仰面望着房顶栋梁时,陈平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但是见到司马毋怿也在的时候,陈平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陈平缓步来到扶苏面前,借着给扶苏整理文书的功夫,附耳对着扶苏说了几句话。
“章台宫有话传出来,陛下对您上的奏疏非常生气。现在召集了两位丞相,说是要……”
“要怎么样?”扶苏还很激动,嬴政终于急了。天晓得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陈平对着扶苏的耳朵说了三个字。
扶苏听了,立刻像是一头炸了毛的狮子,“那就试试吧!我也忍的够够了!”
司马毋怿竖起两只耳朵,在竹简上添了几笔。
好啊,还真叫他赶上了。
上任第一天,记录太子竟然是从这种事开始。
该不会这是他司马毋怿做史官以来记录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吧。
“朕要废了太子!”
嬴政坐在上座,对着两位丞相大发雷霆。
“李斯,立刻为朕拟诏。”
冯去疾也不知道是被吓软了,还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发懵,整个人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李斯则不为所动。
他深知要废黜太子,会招致天下人的反对。
李斯就问嬴政,“陛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废黜太子呢?”
“太子藐视朕的威严,竟敢公然上书辱骂朕。天下岂有这样的儿子,胆敢辱骂自己的父亲。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做朕的太子。”
冯去疾抬头望着嬴政,“陛下,太子是秦国的太子,不是陛下一人的太子。陛下这个时候废黜太子,臣子之中十之八九不肯答应。”
嬴政闻言,一整个人给呆住了。
十之八九的人不答应……那不就是全体都不答应吗。
最让嬴政感到惊恐的是,说这话的人居然是他一直以来很器重的右相冯去疾。
李斯也道,“陛下,废黜太子这么大的事情,”
“放肆!太子出言辱朕,如此不孝。你们怎么能阻拦朕呢?”
李斯和冯去疾对视一眼。太子怎么会辱骂皇帝陛下呢,一定是行了规劝之事。
“陛下,我等不是阻挠陛下,只是太子乃民心所归,在臣子中也有着极高的威望。难道您忘记了,楚国最后是谁领兵攻占的吗?”
“诸子百家是谁收复的吗?纸是谁发明的吗?文字是谁精简的吗?”
“太子做的事情,可太多了。”
冯去疾对嬴政一点一点提醒着。
嬴政开始在座上发愣了,“照你们的意思,朕这个皇帝,还废不了这个太子。”
李斯忙道,“陛下,请收回成命。兹事体大,这些消息传出去恐怕要被外人利用啊。”
嬴政双目凛然,“朕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能立下太子,当然也能废黜太子。”
事实上,皇帝和太子这两个职业或者说是地位权力之间的矛盾,从古就有。
只是刚好被嬴政和扶苏遇上了这个千古难题。
在历史上,就是嬴政完胜公子扶苏,他甚至做到了几十年不立储君,完全地打击一切潜在的威胁自己的皇权的对手。
但是现在,扶苏则真的应了先丞相隗状那句话,扶苏最后成为了唯一制约嬴政皇权的人。
而扶苏的位置,又是那么的特殊。他是太子,下一任皇帝。
一场腥风血雨,正式拉开帷幕。
第645章 错不了,就是他。
一时怒火攻心的嬴政,迫不及待打算废了太子。
可冯去疾和李斯却异口同声。
“废了太子,陛下就是在自毁根基。”
嬴政从两位丞相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树大根深,“太子的地位有这么夸张吗?”
曾经一心一意要建立一个空前国度的帝王,打算实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政权。
结果在今天,因为扶苏,嬴政的梦稀碎了。
嬴政很不爽,因为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初为秦王的时候,吕不韦、昌平君、华阳太后这些个权势滔天的人物,个个都在朝中极具影响力,威胁着他在帝国独一无二的位置。
在皇帝制度中,有一条至关重要的法则,就是嬴政树立私权,养赵高这类小人的根本目的。那就是皇帝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因为某人的一路猥琐发育,最终是把嬴政卡在了悬崖边上。没让他把大秦帝国这架军功爵制的马车开向悬崖。
章台殿里忽然出奇地安静。
嬴政知道,这个时候,他叫丞相来已经于事无补了。
嬴政扶额。
冯去疾看皇帝陛下已经打消了废黜太子的念头,立刻上前给嬴政递台阶。
“太子一贯轻狂,仗着胸怀智谋,一向轻慢。如今冒犯陛下,微臣想来都是太子的错。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朕怀有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冯去疾闻言沉默了,太子这是要上天啊。
不过说的这些倒也不算是污蔑。
李斯沉色,立刻振声,“始皇帝陛下奉六世之余烈,平定四海,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功业。太子怎么能这么说呢?”
嬴政两手握拳,青筋隐隐浮现,“太子认为,朕之所以有今日,不过是凭借着地理位置优势,以及列祖列宗的积累。朕实则无功。”
冯去疾一听,不得不和李斯大眼瞪小眼。
太子这是哪根筋搭错了,这不是明着诋毁陛下吗。纵使秦国有地理之便、祖宗之业,可是这么大的事业,换了人真的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完成吗。而且完成的这么好。
太子这不是否定了皇帝陛下的作为吗。
事实上,这几句话,是历史上西汉后期那帮完全否定秦始皇功绩的人主流思想。
扶苏这不是为了让嬴政反思反思自己,所以用了后世那帮人的看法。
这下,李斯和冯去疾觉得太子不冤枉了。
冯去疾也不再为太子求情了。
嬴政看着两位丞相都不说话了,又开始忍不住咆哮起来,“他这是仗着朕只有一个嫡子,所以在欺负朕啊!欺负朕啊!”
嬴政抽搐着,他觉得自己脑壳痛。
嬴政好不容易争取到二人同情,自然要好好吐露一下自己的心声。
李斯则在打腹稿。老天啊,按理说皇帝和太子的关系,本来是皇帝陛下的家事。寻常父子家不也是经常这样吗,李由也偶尔抽风,想着在自己头上撒尿。
但是这事关皇帝陛下,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他掺和,以后太子上位必然要挤兑他,认为自己在落井下石。他若是不掺和,皇帝陛下必定以为自己是太子一党。
冯去疾咬着牙,“太子不肖,陛下应该责罚。只是废黜太子,这件事万万不可。”
嬴政又望向李斯,李斯也道,“兹事体大。恐不宜为外人所知。此事还是就到此为止吧。一旦风声传出去,必定给小人可乘之机。”
李斯意思很简单,这件事就这样了,就烂在我们三个人肚子里,不要再往外传了。
看到两人意见一致,嬴政的心思却变得诡异难测起来。
他一面感知到扶苏在权力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膨胀到了这样的地步,都能威胁朕了;可另一面忍不住为儿子骄傲一下,毕竟是他的儿子啊。他儿子得是有多强,年纪轻轻,就能在朝中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还有手腕,让两个丞相一起为他说话,这可不简单。
这说明,扶苏的能力是没有问题的。
不出意外的话,扶苏可以顺利继承皇帝位置,顺利治理朕的帝国。
嬴政两手搭在了座椅扶手,不时地来回敲打。
这么多人想要分封吗?
可是扶苏那天晚上在马车里对朕说过的话,朕到现在都记得。扶苏是支持全盘郡县制的啊。
祖龙开始盘算着一些事情。
冯去疾和李斯还坐在下面,他们只是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后背已经冒了一身冷汗。
自古以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皇帝和太子若是要争权夺利,那倒霉的人首当其冲是大臣啊。
李斯和冯去疾一看嬴政说出要废太子这种话来,他们第一时间想的肯定不是未来天下要完蛋了,而是他们两个都要遭殃了。
固然嬴政这次气消了,但是日后这咸阳宫里却要不住地刮风下雨了。
殿里静悄悄的,只有铜炉里炭木被烧开断裂的声音时而传来,哔哔剥剥,很是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