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初雪渐渐融化,李信昂首阔步走在宽敞的宫道里。
左右行走以及侍立的人还是昨天值班的那些宦侍和郎卫。
他们只见将军信又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虽然没有往年见到的那样神气,可比起昨日那般,今日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出门时,值守宫门的卫尉章邯忍不住道,“世上还真有枯木逢春这种事啊。”
望着李信在广阔宫道里昂首离开的背影,嬴政眉头皱起。
那种熟悉的心累的感觉再次于心中心田汹涌。
嬴政穿着单薄的丝衣,在温暖如春的宫室里穿着履鞋闲走。
嬴政感到自己似乎将要走入某种危险里。
他一个人在细心地在宫殿里挑着灯油,拨弄灯芯。
赵高忍不住道,“大王,这将军信今日和昨日,简直是判若两人啊。”
嬴政没有回答。
赵高见状,知道嬴政这是不开心了。赵高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那双三角眼里透出奸诈。
“韩非曾经对寡人说,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可以禁暴,而德厚不足以止乱。”
“如果一个家里有一个严厉的父亲,这个家里的孩子就会比较有出息,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如果一家里只有慈母,这个家里就会出败家子。”
“韩非还曾经说,母之爱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
“母亲爱孩子,比父亲爱的程度成倍的增长,但是孩子听父亲的话,却比母亲的话十倍的有效。”
“吏之於民无爱,令之行於民也万父。”
“官吏对庶人根本不会仁爱,但是官吏管理人民,人民听令于官吏却远高于听令于父母。”
“母积爱而令穷,吏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
“父母积爱却管不住孩子,官吏无爱却有威权,人民就听从。慈爱和严厉,究竟这两者中哪个有效?这是判然清楚的。”
赵高还没闹明白嬴政为什么会忽然来上这么一段,可是这才是嬴政,大王的心思,他们这些人永远都只能跟在嬴政的屁股后面揣摩其用意,绝不可能做到预测。
当他们以为嬴政要生气的时候,吓得战战兢兢,结果嬴政并没有生气;当他们高高兴兴的时候,嬴政却忽然莫名因为一些事能把所有人都给杀了。
赵高连忙夸赞嬴政。
“大王博闻强识,实在是高。这韩非的《显学篇》大王竟然至今还记得原典。”
为了博取嬴政的信任,赵高等人下了很多苦功。
韩非子的学说文章,他们一字不落全部背下来了。
赵高歪着头,等着嬴政高兴。
不料,嬴政并不高兴,“这些本是驾驭人的方法,可是现在,这些法、术似乎在失去效用。难道说天下人里,还有比韩非更为聪明的人吗?”
即便心里再惧怕,可是赵高在面上仍旧保持镇定。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手下是一个胆小怯懦之辈。
赵高揣摩嬴政心意,思忖了许多,这才慢慢开口。
“大王是说太子吧。太子确实高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让李将军重新振作起来。也许……当初太子和李将军配合过一次,在将军信的心目中,太子有着一席之地。”
嬴政闻言,只是侧目意味深长地望了赵高一眼。
嬴政的眼神仿佛已经洞穿了赵高。
赵高被看得心里发毛,低头望着地面,不再说话。
伴随着新年锺声的落幕,旧的岁月带着伤疤沉淀下来,转化为新春的养分。
骄阳慢慢落下,椒房殿里,王后用玉梳梳着头发。她的手指枯瘦,指尖上透着枯黑色。
望着镜子里的人其容颜憔悴,王后蹙着眉尖。
椒房殿里,只有王后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身边挂满了药箱,白色山羊胡枯瘦,像是枯草一般。
“王后,您本就身体孱弱,如今忧思过度,自然伤脾脏;若是不能及时调整心境,只怕未来您的病况会愈发严重。”
“愈发严重?那会到什么地步?”
“怕是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王后听了并不意外,只是嘴角泛起苦涩的笑。
“从小阿母就告诉我,生老病死都是有定数的。小病不用治,大病不用愁。真要到了生死大限,就是神仙也无奈。”
“王后,这种话可说不得。”
在那个崇尚鬼神、充满了迷信色彩的商周时代还没有远去的时代,一语成谶是人们非常忌讳并且信奉的事情。
他们相信,嘴上说什么,生活中的事情以及人生就可能会真的朝这个方向发展。
医家头上生出豆大的汗珠,背上也流出一阵阵冷汗。
王后笑道,“你不必惊慌。生老病死,都是命数。”
医家吓得都发起抖来,“王后若是有事,臣的性命也怕是不保了。王后心中积攒郁气,就是百药也失灵。臣将王后当做病人看待,还请王后听臣一句话。切莫和自己过不去。”
王后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么多年,就是神仙也倦了。看着一个人日复一日承诺却又不守信,王后自己也看清了。
“王后总是不爱惜太子,也该想想太子。”
王后听到这句话,心才软下来。
“医家,我今且问你一句话。”
“王后请问。”
“你也是男人,你说男人心里真的有情爱吗?”
医家一顿,他顿时明白王后口中的男人是有所指,“有。绝对有。”
“但是男人可以做到心里爱一个人,但是同时又可以宠幸其他女子,而且从不为此感到罪恶?”
医家不说话了。
王后自嘲,“罢了,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事必有两面,既为尊位,岂能不有所失呢。”
医家闻言,低头思索一番,“臣一向敬重王后,倒不是因为王后对待臣吏仆婢都很好,而是因为王后虽为女儿身,可是看事情却比我们男人都要透彻。”
“臣一向听闻王后时常读《德道经》,想来王后是真的了解道是什么的人。学医本就是入道,故臣也略知一二。”
第395章 以我为主(求打赏月票全订!)
“虽然王后心中忧思不断,恐难以断绝。毕竟解铃之人就是系铃之人。可是臣还是要说上一句。有些事是不可更改的,人永远都改变另一个人。越是挣扎,只会让束缚变得更紧。”
王后听了,再没说什么,只是静静望着铜镜。
“越是挣扎,越是束缚得紧。”
“王后,宽心为上呐!”
“你退下吧。我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
医家望着王后,也只能是无奈离开。
章台宫中,嬴政很快得知消息,“王后病了?”
方才椒房殿里的医家,此刻正在章台宫里,“王后心中忧郁,需要按时服用汤药。可是王后以为人命天定,疾患也是有定数的,不肯服药。”
“她一贯迂腐。有病不去吃药,只想着求神。”嬴政满脸冷漠。
殿中之人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
被爱的人有时候会感觉失调吧,可是局外之人却能看得明明白白。
嬴政一不高兴,周围五步之内必定流血。
“这病没什么大碍吧?”
医家实话实话,“眼下若是得到调养,悉心陪护,必然无虞;可若是不管不顾,任王后这么下去,怕是有性命之忧。”
“有什么?”嬴政瞪大眼睛,把这年上七十、抱着一线希望来找嬴政的医家给吓个半死。
医家战战兢兢,刚要准备开口,却见嬴政身后的所有宦侍都在对着他使眼色。
医家吞吞吐吐,先说道,“王后的病,恐难以用药医。”
嬴政顿时脸色发青,直挺挺瞪着医家,那眼神仿佛在说,王后若有什么闪失,我先把你扔去喂狗。
周围的人再三又使眼色。
医家只好委屈地说,“这病,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只需要好好调理就是了。”
嬴政阴着的脸顿时又放晴了,“看赏。”
这医家平日里并不在嬴政身边侍奉,他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王后死了。
身为医家,救人性命最是要紧。既是医人救命,哪怕是去请天王老子,那也要请过来。
只是没想到,平日里声名显赫的大王,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这医家回到家里,他竟然好几天吃不下饭。
他预感到未来秦国恐怕会很麻烦。
医家每天不是望着太阳,就是望着月亮,这样几天下来,他的家人自然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这太阳每天都打东面升起,又从西面落下。世界上一切都在变化,唯有规律不可更改。可是我如今遇到一个人,他觉得天下的事情不是以事物本身应有的发展规律而进行的。”
他的家人便笑,“那他以为事情发展是按什么来的呢?”
“他认为,他个人的想法和号令可以左右事情本身的状况。”医家抖着衣袖,气得道,“简直是荒唐。”
接下来几日,嬴政也依旧是在章台宫。
命运之轮一直都在悄悄转动。
老天没有厚待哪一个,也没有亏待哪一个。
王后越是感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就对扶苏的未来感到担心。
但是为了不让扶苏失去这个得到兵权的机会。
王后每次见扶苏,都是精心打扮一番,画上浓妆,以作掩饰。
王后太了解身边人的变化了。
嬴政早就被权力这杯毒药渐渐侵蚀,他大权独揽,整个秦国谁不听他的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秦王政了。
王后遍观史书,没有见到哪一个在位时期做得很好,掌握了大权的君王最后是心甘情愿主动退位的。
【前文竹书纪年曾指正过,真实历史上,尧舜之间并不存在帝位禅让。】
历史总是一再地重复,过去发生的悲剧只会重演。
王后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手无寸铁地去面对未来掌握了绝对权力的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