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正因为生而为人,所以受形体束缚,有生老病死,生命非但不是有限的,而每个人的见识都是狭小的。”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运行的规律是亘古不变的,不会因为人的作为而改变。但是人却可以在知道这个道理以后,做自己能做,而又不违背道的事情。”
“斯正是因为明白自己在天地万物之间是怎样的存在,自己只是一粒小小的沙粒,又或者是蜉蝣。可是即便如此,李斯想要试一试,或许可以掌握超越蜉蝣的见识。”
“锦衣玉食,是每个人都追求的。但是李斯一直以为,在锦衣玉食之上,还存在一些东西。李斯想要去追寻。”
“斯想要在漫漫时间长河之中,于天地洪荒之中,留下一道影子。如此方不枉在世为人。”
“放眼当今天下,能够帮助李斯完成这样心愿的人,只有大王。只有大王心中有着鲸吞四海的征服之心,更对此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志。”
“是故臣来竭诚侍奉大王。”
嬴政听了,双目如炬。
“仅仅是在天地之间留下一道影子吗?”
“大王,人生犹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既然是如此短暂的一瞬,那么又能在缝隙上留下多少呢。微臣以为,仅仅是留下影子,便已经足够了。”
嬴政听了,不免叹道。
“李斯啊李斯,你是真的胆小如鼠,却又敏锐如鼠。寡人想要的,是让万古长夜因为寡人而亮!”
“而你却只是想着在这天地之间留下你的影子。未免太过小气?”
李斯闻言,又双手并拢交叉作揖,虔敬地说,“大王是天命在身,而斯不过是一粒尘埃,如果能够在大王身边侍奉,在天地之间留下影子,对于斯而言,已经是恩赐了。”
见李斯这般小心翼翼的,嬴政虽然和他在一起时没有和赵高那般爽快,可是他却又发自内心的感慨。
“寡人之前错看你了。本以为你和那些只想着谋求势位富贵的人没有什么区别,现在看来,你比他们要强上一些。”
李斯听到这个中肯的评价,也乖乖地低头。
“大王谬赞了。”
“即日起,寡人就拜尔为大夫。入朝议政,不必再在尚书台当值了。”
李斯一时间未反应过来,木在原地。
随后就是诚惶诚恐地拜谢嬴政,“多谢大王。”
“夫当今天下,只有秦国能够完成天下一统的大业。天下一统,这是人心所向。斯愿意为大王一统天下的大事竭尽自己的才能,以报大王赏识之恩。”
嬴政听了,却不由得感慨,“李斯你可知寡人一直在寻找志同道合之人,没想到兜兜转转,原来这个人早就已经在寡人的身边了。”
“来人,给李大夫赐酒。”
嬴政和李斯对饮,又与他聊了许多关于昔日闻名天下的大师儒家荀况的儒业如何。
李斯皆对答如流,最让嬴政感到难得的是,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斯以为,先师所言,已经与过去的孔孟之学大庭相径。先师主张性恶论,此以主张扬善抑恶,已经脱离了儒学。”
“儒学虽有修身之用,却不能用来经世治邦,害就害在仁义二字。唯有先师指出人性本恶。先师重在教导弟子们学以致用,行动起来要比知道更重要。”
“……”
“先世儒学经义只是讲出道理,却不解释道理为什么是这样;而先师的著作,重在说明道理是如何得出的。”
嬴政听李斯对荀卿的学说著书的解读,那是津津有味。
二人一坐谈论起来,就是一整个晚上。
嬴政没想到,李斯居然什么都懂。嬴政问他荀卿的学说,他说的头头是道;问他阴阳家的学说,他也一一指出,阴阳五行之说,其实还是脱胎于《易》;乃至于黄老之学,李斯指出可用于养生,决不可用于治国。
嬴政又问当今天下法家的名流宗师谁最出众,他竟然指出,“当今天下,能够称的上是法家宗师的,只有韩非一人。”
“你竟然对此人有着这样高的评价。寡人倒是对这个韩非更好奇了。”
“大王,韩非此人,一生郁郁不得志。他自知国家不保,可是从不抱有幻想,却又不肯放弃自己的国家。他将他所有的才学和孤独全部都倾注在竹简之上了。是以大王,我们读到的是他的心血与智慧,绝非是简简单单的法家思想陈述。”
“如你所言,这韩非既是个才士,又是个忠臣义士。”
“臣只是如实报于大王。今日所呈这一篇,正是他的新作《孤愤》。”
嬴政闻言,眼前又是一亮,这次,他看韩非的文章时,目光中又多了些敬佩。
嬴政摊开奏简,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君臣二人就这样,在章台宫同席相谈。
没过几天,这件事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大家不由得纷纷妒忌李斯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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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36章 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
36.
嬴政接连数日,一直召见李斯。
而扶苏这边,他没有接到新的关于太子册封的任何消息。不过他知道,有人比他更加着急。
当嬴政在召见李斯的时候,扶苏却把自己关在长年殿,殿门都不出。
长和几个宦人一直在殿门外等候,却不能进入殿门。
扶苏反锁了宫室,说自己要读书,潜心领悟书中经义,不许任何人来打扰。除了吃喝拉撒的时候需要人伺候让人进门,其他时间都让人在外候着。
而林信,他也被关在外面。
扶苏说,“信,尤其是你在这里,我读不进去书。”
林信满脸写着不愿相信,他以为自己已经取得了公子的信任,“公子不是之前才说,臣是一个不错的言官吗?”
“我之所以会那么说,是因为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打扰我读书。”
林信闻言,默然退出殿外。
事实上他才不相信扶苏会认真读书,为了读书不惜搬出治国之策才换取不读书的自由,如今竟然会乖乖坐在里面读书。
孩子静悄悄,必定是作妖。
孩子突然懂事,一定是犯了天大的错误,正在忙着偷偷弥补。
信也是个父亲,他知道孩子的本性。
他之所以肯现在站在外面,那是因为他从窗外看到,扶苏公子竟然以惊人的毅力,在桌案前坐了整整三天。
而他手中一直都在翻阅竹简,不仅如此,他甚至在动笔书写。
不论外面是鸟叫还是狗吠,扶苏公子竟然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里面。
这种毅力和定力,连他都瞠目结舌。
这还是八岁的孩子吗?
信一直候在门外,等着揭露扶苏公子的罪行。是时候给扶苏公子一点厉害看看,让他知道害怕二字是怎么写的。
长见到林信绷着个脸,十分严肃,忍不住问,“你都这样站了三天了,不嫌累吗?”
信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交叠放在前膝。腰间悬挂着笔、系着玛瑙串珠的小刮刀、怀里则放着一板竹简。
他这样一动不动在门口站了三天了。
林信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长。
他用那双狭长的眼淡淡地瞥了一眼长,却让人感到自己受到了蔑视。
“长年殿的宫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怎么了?”刘长是个不识字的粗人。这些天他在外等候的时候,都是坐在地上,不时吃一把新鲜上季的韭菜尝鲜。
“哼”林信转过头,继续看着殿门的缝隙,“怠慢公职,公子就是被你们带坏的。我印象里的公子,知书达理,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不从管教,日后必定难以成器。”
“我认识的公子,天性善良、活泼好动;自从你来了,公子都变成了只会读书的瓮。”
“一派胡言。”林信捏着竹板,往更远处站着。
长还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要坐下来歇一歇。谁想到,他居然还站着。
“你不累吗?”
“累。”林信说着,但是腰板挺得更加直了。
“那你还站着。”
“这是我的职责。”
“可是公子现在在殿内,又用不着你侍奉。”
“无论公子在与不在,我都是如此。”林信说着,语气里满是自豪。
就在这个时候,殿门忽地打开了。
扶苏抱着三卷竹简走了出来。
二人看到扶苏,都惊呆了。尤其是长,整个人木在原地。
“公子……”
“摆驾快!我要去见君父。”
长小心翼翼地上前,“公子,不如先盥洗一下。”
“公子,瞧您的脸,和大花猫似的。”扶苏的大宫女音儿上前,用手绢给扶苏擦拭着。
他赶忙回去看了看铜镜,果然见自己脸上都是墨汁。
这个时代的墨汁调的并不是很纯,里面有黑色矿物、也有碳末、更有炼金师专门制成的墨汁、庖厨供应的食物原料。
而毛笔更是简陋,不过王宫的毛笔,比外面乡野之间的已经是强上太多。扶苏用不着现在急着就去改良毛笔,他现在首要做的,是把这些新鲜的隶书字体拿给嬴政去看。
他要去给嬴政证明,现有的条件下,是可以勉强执行之前的政策主张的。至于其他不具备的条件,没有的话,那就创造!
不管这些人怎么给扶苏洗,把脸都搓红了,还是洗不干净脸上的污渍,更除不掉脸上那股怪异的味道。
“不了,就这样吧。”扶苏看着自己的大花脸,他知道古人一向重视外表礼仪。
如果自己连洁面这种事都做不好,那是不配做其他事情的。
但是现在他等不及了。
“直接去见君父。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扶苏抱着怀里的竹简,他相信这些文字可以在短短的十年之间,在整个关中得到普及。所谓关中就是秦、韩、赵、以及楚国东面的一些地盘。
只要有这些地方被统一的文字普及,等到嬴政一统天下,至少关中的百姓都已经习惯了秦国文字,能够看得懂秦国的律法;
而到时候要再普及教育,开设学堂,从庶民中选拔人才,打通阶层之间流通的渠道,更要有文字作为基础。
这是秦国的大事。
周围的奴婢、宦侍、郎卫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努力克制但是仍旧忍不住的笑。
信从方才就注意到了,扶苏一直抱着怀里的竹简不肯撒手。
长也发现了。
扶苏快步冲了出去。
郎卫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