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贾太中不亲眼看看所谋之事可能成?”
一双筷子在贾诩手里很是灵活,将被抽走骨头的葫芦鸡顺着肉质纹理撕成小条,然后再在杏浆里滚两下,与一小条猪肉夹起来同食。
闻听董厥如此问,贾诩摇摇头道:
“能为之事已尽,余者非我这老朽之身所能及也。”
“且……”贾诩说着又夹起一块脆瓜尝了一下:
“既有你寻来的秘药,何以不成?”
董厥半起身给贾诩满上一杯茶,一笑两个眼睛都只剩一条线,摆手道:
“有我何功?非贾太中难寻昔日狱卒,而非金兄,那狱卒所留也难得之,此药能复成,亦靠吉太医懂其理。”
“是这个理。”
贾诩点点头自始至终都专注对着眼前菜品,握着筷子的神态异常专注,就好似这除了眼前再无可称得上重要的事:
“若是今日之前无所懈怠,那今日自无担忧必要,因为忧亦无用。”
董厥点点头,用筷子摊开一块鸡皮,往上放了一块脆瓜一块豚肉然后包起,一起送入口中,好滋味也让他情不自禁又眯了眯眼。
邺城宫中,伏寿忍不住微微睁大了双眼。
因下元节想要出城祭祖的天子,名为黄门侍郎实为枷锁的夏侯。
双方针锋相对争吵不休,天子恨其轻慢,当众鞭笞了夏侯尚。
曹氏的禁卫大怒与宫人老臣互相推搡。
而那些老臣,那些跟着她与伯和,从洛阳至长安至许都再至如今邺城,不离不弃但已所剩无几的头发花白的老臣,自始至终都挡在最前,用胸膛盯着曹氏的刀兵,一副慨然之态。
最终赶来解围的人也不出意料,武卫将军许褚。
在许都时,这个身形如山岳一般的将军时时站在那曹阿瞒的身后,沉默不言。
这个身影也时不时会出现她的梦中作为梦魇,毕竟无人不知其是曹丞相最为倚重的左膀,至于右臂……已经葬在宛城了。
“陛下真想出城?”许褚说这话的时候还扶着腰部的剑,这惹得刘协身侧的一群白头发怒目而视,但武卫将军浑不在意,这些人连待在他眼底的资格也无。
不出意外,刘协此前面对夏侯尚的怒意泄了个干净,脸色都有点发白。
“今日下元,朕思父兄,欲告水官为曹丞相平贼求胜,这都不可吗?”
夏侯尚此前的态度就要曲圜很多,说要爱惜圣体,说城外有贼患未平,而许褚的态度相当直接:
“不许。”
于是白头发脑壳们有人忍不住怒骂,但很快就被刘协挥手示意住了口。
“朕这天子,竟尚不如黔首儿!”
声音哀婉悲怆,许褚低头便看到那天子一副垂泣之态,这让他心里也愈发鄙弃:
“陛下言重了。”
“那朕在这里,以欢伯为父兄悼,武卫将军总管不着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刘协回身从桌上提起一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下以壮胆,随后又倒了一杯略微上举,然后尽倾于地上。
酒香四溢,满庭皆芳,刘协动作颇快,倒完之后又饮一杯,然后又倒出一杯喊着孝灵皇帝和弘农皇兄之名,再度倾倒,一旁的白头发脑壳们也都呜呜咽咽,一同哭泣。
这让许褚分外不爽,上前劈手夺过一仰头将其中干了个干净:
“味道还行,陛下既已祭过父兄,还请回宫安歇吧。”
潦草的拱拱手,许褚甚至上前一步低声道:
“另外陛下若管不住手下人,那臣就只好代劳了。”
近些日来二公子和四公子的风闻之事虽难寻到源头,但从直觉上来说,许褚觉得与眼前的天子脱不开关系。
“武卫将军想怎么代劳?”
刘协的这个问话让许褚皱了皱眉,丞相此前来信交代过让他管束好这个汉天子,但又一再交代不可对天子动刀兵,而此刻的这个问话从直接上让许褚就有点想要抽剑。
但看着此人脸上的泪痕……许褚最终也只是笑笑:
“陛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刘协点点头,随即就好似聊衣服好不好看一般问起另外一事:
“许将军可知,朕曾数次梦中皆欲杀汝?”
第670章 合斩虎魇
天子的这个问话让庭院里静了一下。
许褚腰身一直挺直着的,他环顾了一下周遭。
这是一个偏院地方并不大,头发斑白的迂腐之臣七八个,丞相照顾天子脸面给留的最后一支禁卫在此处只有十余人,自己身后有一伍虎卫,以及自己这个被丞相赞誉过数次的雄壮之躯,于是很是诚实的道:
“陛下此念,可是有点难。”
刘协点点头,不知不觉脸上的懦弱之色已淡了不少:
“可朕觉得,总还是要试试的。”
不太对!许褚下意识就想要抽剑,但往日极为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此时却格外困难,壮硕的手臂从未觉得有这么沉重过。
身体晃了一下,许褚不由自主跌坐在地上:
“陛下……欲毒杀某?”
就连说话也比往日费力不少。
而对面的刘协也没好多少,同样跌坐在地上,但脸上洋溢着各种神情表明他早有准备:
“非毒也,不过是…曹贼所枉杀之臣的…遗留之物,名为…麻沸散。”
刘协不再费力气说话,而是开始手脚并用努力往许褚这边爬。
而在旁边,听命于天子的老臣和近卫用各种东西将五个虎卫牢牢围了起来,包括他们自己的身体。
艰难往前蠕动的刘协好不容易抽出了许褚的佩剑,但连抬起剑尖的力气都没了。
香风扑面,不需要看刘协都知道是谁,他已经感觉不手上的知觉,但能看到那柄剑被缓缓举起,对准了曾是夫妻两人共同梦魇的喉咙,握着剑柄的是自己的手,这只手外面包裹着的是他妻子的手。
“伯和。”
伏寿缓缓用力将剑尖压了下去穿破了那层阻碍:
“妾身来帮你。”
“某来帮太中。”
董厥右手一抹,一叶寸指长的细刃便倏然出现在他手中,然后只是往来几下,那盘中炙烤的鸡鸭就被连同骨头被分成了小份,随后只是手一翻,那细刃就已消失不见。
贾诩点点头:
“益州造品,果真精巧绝伦。”
“曾闻荆州关羽如今有一唤作偃月刀的长柄刀,锋锐无匹,断金铁如削泥,看来亦为真。”
董厥笑笑,筷子连动给贾诩碟中的菜码好后道:
“与我荆州强弩相比,皆为小道。”
吃了两口菜,贾诩也很是信服点点头:
“那散装劲弩,实乃闻所未闻,诸葛之才近乎妖。”
“若无此物,丞相府之定尚需费上许多手脚。”
“贾太中之谋谁不知?多谋亦近乎妖。”
贾诩顿时大笑,摇头大叹:
“龚袭口舌之才,亦近乎妖,昔日你家主公若是遣你去江东,定也无忧也。”
与此同时,心乱如麻的辛毗也听到身后魏讽与身边人笑叹:
“有此物襄助,诛讨奸逆果真无忧也。”
于是辛毗便忍不住再次叹气。
今日一早他例常去了丞相府,作为两个长史之一,每日需要处理的事务并不少,尤其如今河内军难以突破那霍峻把守的孟津关,而自己女儿此前去了夫家兄长所在的上党,至今陷入战火也没消息。
而事务没处理多少,便是身后这魏讽等人端着劲弩进来。
长史王必见势不妙还未说一句话就当场身亡,随后侍中耿纪和司直韦晃鱼贯而入,就此控制了丞相府。
辛毗想不明白,丞相府禁卫若无他和王必的首肯,怎么能把比手臂还长的劲弩带进来,而且足足有五架?
若不是这五架劲弩,韦晃也绝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控制了丞相府。
可这又有何用?丞相府总理的是邺城大小事务,而邺城安危所系乃是在武卫将军许褚这个悍将身上,只要其人听闻……
听闻……
辛毗眼看着面前之景,五个虎卫脸上和手上血肉模糊,旁边整齐摆放着十数具尸体,大部分是那些曾被王必笑话是迂腐之徒的老臣,还有几个是年轻的御前侍卫。
当然最显眼的还是远处那一具壮如熊罴的尸身,这个尸体极其完整,甚至都看不到丝毫的搏斗痕迹,只有喉间一个血洞说明此人是怎么死的,而面庞上依旧残留着满溢的惊恐和不安。
这是什么情况?就好似这虎痴是死于绝世剑客之手,从头至尾这猛将甚至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辛毗看了看旁边拄剑而立的瘦弱天子,又看了看那胳膊比天子大腿还粗的尸身,一时间觉得今日是不是起床撞到了头,现在还在梦中?
有人迷茫,有人就格外清醒。
“臣贺喜陛下攘除奸凶清明皇路!”
辛毗一低头单看背影就认出来是谁了,尚书令,华歆。
那拄剑的天子慢慢点点头,然后辛毗就看到皇后在陛下脑袋那里靠了靠点了点头,然后就朗声道:
“华尚书请起,陛下说知华子鱼素有才名有干才,亦望汝报国安民。”
随后皇后往左边扫了一眼:
“郗虑昔日构陷孔北海,当论罪,暂且收押。”
接下来便是轮到自己了,不待皇后发话,辛毗主动上前一步:
“邺城之大,应该足有一禁室能容某。”
这次皇后反倒是换上了恳切的神态:
“如今邺城人心惶惶诸事未定,宜请辛长史安定民心,如此可使河北少祸乱。”
辛毗站在这里,看着远处天子哀求的神态,皇后恳切的神色,眼前飘过兄长辛评不甘的面容,遂长长叹了口气,拱手承命。
董厥又伸手夹一筷子菜,神色间倒是有了一点忧虑:
“可即便丞相府有韦司直暂安,八宿卫有陛下略定,那邺城外依旧有六军……”
贾诩擦了擦嘴,看了看面前才吃了一半的菜品很是遗憾:
“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