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平跟曹操告辞后,一路上仍是与吴质同行,他不好驳曹操的好意,先至侧廊房中寻了几个文吏。
对于曹操身边的记室,种平了解得委实不算多。
撇去三四个面熟之人,种平自剩下那两个不常见的面孔中挑了个模样不起眼的,权做副手。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刀笔吏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事实上也很难在曹操身边滥竽充数之人,除了自己。
种平只是想起去北海时同行的曹洪……
牵扯越深,越难脱身。
“郎君的意思是?”
吴质是个聪明人,他显然是听懂了种平的言外之意。
县丞谄媚过甚,不似只对种平,若是要讨好他,那眼底的惧色便有些不合时宜。
至少现在,他初伴种平身侧,以县丞见风使舵的性子,最多是畏,或者自知可以拿捏他的得意。
除非……
县丞知道无法掌控自己,甚至是,害怕自己的报复。
吴质不受控制地咬紧牙关。
种平感觉自己站在前方,都能隔着距离和皮肤,隐隐听到吴质牙齿摩擦的“咯吱”声。
“现在断下结论,为时尚早……”
种平斟酌着,意图宽慰对方。
“我们出城后,可先至你家查探,若是你家人无恙,我派人将她们送离图县安置。”
“若是寻不到……你既做了我的记室,亦为官员属吏,我自当为你向县令讨要说法。”
种平料定县令为了不让自己追究到底,怎么也会断尾求生,纵然要出些血,也会挖根掘底地将吴质家人送回来。
吴质听完,默然无语。
良久方道:“郎君肯做这出头之人,玉郎心中已是感怀不已。”
“玉郎在县中,亦闻这数月以来,乡间供上女童数量突兀增长……”
吴质言尽于此,只觉心头一阵悲凉。
他在县中学了一年以色侍人,自然将察言观色的本领炼了个一等一。
吴质在种平身侧,虽是侍立,却也能将曹操神色语气揣摩上四五分。
对于身居高位之人而言,纵然不过是闲言赘语,也多得是人趋之如骛,将之奉为圭臬。
可像他这样的底层人……
即便是荆棘加身,声嘶力竭,比起路旁草灰,又能多引得上位者垂目几分?
他并非如同表现出的那番坦荡,对于种平,他初时一摸清对方性情,便多少存了些利用之心。
难道他真在图县,听过什么令君之名吗?
吴质眼中生出些嘲讽。
但那些心思,已止于种平的义愤与行动。
吴质以为,或许是他太过偏执,将天下官吏全部混作一谈。
可今日方知,他确是错了,比起加害,在更多人眼中,漠视才是常态。
若非逼良为婢之事,背后牵扯甚重,他不觉得曹操会在行军之时分出精力,派人仔细查探。
就像是县吏率领兵卒闯入他家中的那一日一样。
他同家人,又与圈中鸡犬何异?
若是有朝一日可乘风……
“失亲之痛,乡亲皆有同感。玉郎不愿为一家之痛,而置百家之痛于不顾。”
“再者,玉郎也怕打草惊蛇,叫县令闻得风声,不如先去那村庄观察一番。”
吴质言语之中满是恳切。
种平想了想,觉得吴质说得也有道理,虽说县令狗急跳墙的可能性不大,但万一对方就是铁了心要……
,不对。
种平脑中突然电光一闪,冒出个诡异的念头。
他记得吕布偷袭兖州时,兖州可是有士族投机,暗地配合吕布的。
算算时间,县中征夺女子愈演愈烈是在数月之前。
也就是说,数月前,陈留士族突然急需大笔钱财……
而吕布入兖州,似乎也是数月前。
种平陷入沉思。
他怎么觉得,这二者,有些若有若无的暧昧关联在其中呢……
第166章 焦土仍留
北出图县半个多时辰,一路上借着游猎的名头,走走停停。
种平骑在赤兔马上,身披锦袍,受着诸人簇拥,身侧茶食一应备好,随手可享,周遭又有美婢仆役,伴着车马随行。
这样招摇过市的派头,种平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识个仔细。
他暗暗咋舌的同时,也不得时刻揣摩拿捏着“勉强入眼”的姿态。
随意招了招手,立即有得了意的仆役缩着脑袋,双手捧起一支箭矢奉至他手边。
种平咳了两声,眯着眼瞄准不远处枯木林前的空地。
他原想着比划比划,做个样子也就罢了。
按计划,种平是要“兴致上头,不顾阻拦”,方能在黄昏偶到达那村庄,顺势借宿一晚。
但再这样拖延下去……
等真入了夜,恐怕也难出图县多远。
到时执意继续前行,多少显得刻意。
种平想得出神,手搭在箭上,迟迟不落。
“郎君。”
吴质在种平身侧,轻轻推了把种平的胳膊。
种平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便松了手,随即入耳一阵谄笑奉承之音。
他应声一低头,神色顿时变得无比复杂,不知该如何言语。
就在种平出神的短短一盏茶时间,原本空无一物的空地上,七七八八倒了四五只锦鸡猞猁。
这些“猎物”的身上,如出一辙插着种平使用的,标记过的箭矢。
种平差点给气笑了。
他心说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三岁小孩?
这到底是在讨他欢心,还是在羞辱他射艺不精?
种平一口气鲠在喉头,不上不下,他方要强咽下这口气,继续同这些人虚与委蛇。
但转念一想,既然这群人将他当做不识庶务又好糊弄的小少爷,自己何不将错就错?
种平不动声色同吴质交换了个眼神,用力将手中长弓往地下一掷,脸色一沉,厉声喝问:
“你们就这样欺瞒愚弄于我?!当真败兴!此事定难善了!”
说完不理会众人,狠狠拍了拍赤兔的脖颈。
赤兔马猛地打个响鼻,扬蹄狂奔,不过几息,便将这这一干人,远远抛在身后。
“郎君!郎君等等玉郎!”
吴质急得直拍大腿,扯着嗓子在后面叫,嗓音尖利得失了调。
他满含怒意地瞪了眼管事:“我说我家郎君好面子,你便是这样撑得场面?真是蠢笨如猪!”
吴质说着,心却是跳得极快,只觉真是“天助我也”。
他虽借着宠侍的形象得了这管事的小意讨好,言语之中又是极隐晦的诱导,却依旧担忧对方是个伺候惯了县令那般人物,惯会揣度上位者心思的。
自己这三言两语,恐怕难以让他入套。
幸而种平此时是以曹氏族人在外行事,管事越是想挖空心思讨好,便越是不安畏惧。
在种平一路上几乎都是冷着脸的情形之下,除了吴质,他亦无法从别处寻得亲近之法,眯得种平青眼。
一旦心乱,做出些欠考虑的事,也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了。
吴质也不顾管事是如何反应,抢过身边仆役备好的马鞭,打马往种平离去的方向赶。
路过队伍末尾,刘备领着的军队时,他略略想了一想,改了方向,直接撞进刘备身前,着急忙慌地将前方发生的冲突交代清楚。
“郎君一怒之下,却是往北去了,这要是路上遭了难,玉郎该如何自处?”
吴质挤出泪水,抽抽噎噎擦拭着眼角。
“还请将军领兵,随玉郎去寻郎君。”
种平和吴质两人去见刘备时,已将图县之事全盘托出。
是以刘备一见吴质,便知晓是种平想出脱身之策,现下便是往那不知名的村落去了。
“烦请吴兄弟带路,备这就整兵追赶。”
刘备对吴质这突如其来的哭啼,在心底短暂无措疑惑了瞬间。
他与吴质初见之时,对方尚且是种平身边的记室。
尽管不是很理解对方此时的表现,刘备也未想过日后要如何询问。
在他心中,吴质既然是种平的属吏,那必然是可信之人,这般行事,背后定然有一段缘故。
对方要说,自然会说。
不说,又何必非要寻根究底呢?
吴质还了半礼,面对着刘备全然信赖的恳切目光,竟然生出几分别扭,险些挂不住面上造做的哀泣。
他对刘备手下的兵卒仍存着戒心,收了眼泪的同时,依旧不忘嚎几嗓子对种平的关切担忧,急急催促着出兵。
“阿嚏!”
被吴质念叨个不停的种平抹了抹鼻子,从嘴里捏出两三根赤红色的马鬃毛。
“……等回了图县,还是得给你剪毛啊。”
种平颇为嫌弃地薅了把赤兔油光水滑的皮毛,翻身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