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而复叛,说来容易,但在如今的乱世,总得寻找一个靠山,单凭自己,着实坐不稳洛阳、许昌等地。
张遇紧盯着舆图,与他为邻的势力有谢尚、桓温、桓熙、苻健、姚弋仲等人。
谢尚已经与他闹僵,桓温、桓熙父子都是晋臣,自己如今叛晋,自然不可能投奔在他们的麾下,而姚弋仲一心争夺河北,无意洛阳,否则当初也不可能让其子姚襄离开这里。
“只能投奔苻氏了。”
张遇喃喃道。
苻健名义上也是晋臣,但不会有人真的相信他会忠心于晋室,苻健这个晋臣,与桓温、桓熙父子有本质的不同。
桓家父子同样谈不上有多忠心,可偶尔也会被君臣名分所约束,就像桓温渴望北伐,却始终不能成行,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好时机被殷浩等人败坏。
而东晋朝廷对于苻健,并没有半点的约束力。
张遇麾下的谋士见他有意投奔苻氏,说道:
“主公此前归晋,如今降而复叛,又投苻氏,只恐苻氏不能相信主公的诚意。”
张遇双眉紧缩,这也是他所担心的,如果自己背叛晋国,满腔欢喜去投苻健,但苻健不肯收留,岂不是很尴尬,到那时,四面皆敌,只恐自己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有法子助我渡过眼前的难关?”
张遇沉声问道。
谋士稍作思考,沉吟道:
“欲取信于苻氏,还请主公将家眷送往晋阳为质。”
张遇勃然大怒:
“如此!我将受制于人!莫非你是苻氏的奸细!”
说着,张遇拔出腰间佩刀,作势就要杀人。
谋士被这一幕吓坏了,他赶忙解释道:
“主公,欲成大事,何必顾念家小,只需留长公子一人在身边,其余人尽可送往晋阳,莫非主公还能受到苻氏的威胁?”
张遇闻言,终于收刀回鞘,这人说得不错,只要嫡长子还在自己身边,他就依然能够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罢了,就依你所言行事,也希望苻健能够感受到我的诚意。”
说着,张遇不由感叹道:
“中原四战之地,想要作为一方诸侯,属实太难。”
家中后宅,一家老小都已知晓他们即将被送往晋阳为质,张遇只留下了嫡长子、美妾陪在身边。
众人长吁短叹,当然都不愿意去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其中就有一名美貌妇人,为此闷闷不乐。
妇人姓韩,年约二十六七,比张遇的年纪要小了许多,却是张遇之父在其母死后,所迎娶的继室,也就是张遇的继母。
张父死后,韩氏寡居在家已有数年。
张遇如今连妻子、儿女都将送往晋阳为质,这位继母又怎会留在身边,否则流言四起,以为他留下这位年轻的继母,是有不轨的企图。
车队离开洛阳,往河桥而去,张遇注视着家人们走远,心道:想必苻健一定能够感受我的诚意,若能在他的支持下,割据许、洛,也不枉我今日煞费苦心。
张遇之所以这么急着送走家眷,想要获得苻健的支持,是因为谢尚的大军正在赶来,想要接管洛阳、许昌,形势紧急,容不得他迟疑。
他看向身旁的嫡长子,说道:
“为父已经召集将士,准备夺占仓垣(今河南开封东北二十里),阻拦谢尚北上,你当为我好生看顾好洛阳,不可懈怠。”
其子自是一口应下,不敢违背父亲。
当天,张遇即领兵东出,抢占仓垣,与谢尚僵持,公然叛晋。
谢尚其实也听到一些风声,知道张遇生了二心,但终究是晚了一步,让张遇占据了仓垣。
仓垣由春秋时期郑庄公所筑,自古为交通用冲,兵家必争之地,永嘉年间,西晋大将军、大都督苟曾请迁都仓垣,只是未能成行。
谢尚被挡住了去路,而仓垣城防坚固,有了张遇的重兵把守,真要强攻,必然损兵折将,只怕也难以攻克。
看着眼前的坚城,谢尚恼怒道: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诱杀此人!”
但如今纵使悔恨,也为时已晚。
仓垣城内的张遇心中不无得意。若非自己当机立断,真要是让谢尚占据了仓垣,许、洛哪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不同于谢尚怒火攻心,张遇倒是怡然自得,他回首望向北方,想必,一家老小也应该快到晋阳了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与张遇所料想的不同,桓熙出兵前,曾分给邓羌两千将士,让他汇合高王城里的三千战兵,袭扰并州南部。
五千将士不可能用于攻城略地,但邓羌效仿彭越,在并州南部打起了游击,却让奉命镇守河东郡的吕婆楼不堪其扰。
河东郡如今被一分为二,桓熙占据了蒲坂、高王城等区域,以沈劲为河东太守。
而苻健占据了闻喜、东垣等河东郡大部分地区,以吕婆楼为河东太守。
由于苻健将主力带去了北方,留给吕婆楼的军队只够防守城池,面对四处出击的邓羌,吕婆楼也只得盼望着苻健能够早点派兵南下支援自己。
吕婆楼并非不知道桓熙命邓羌袭扰河东郡的用意,无非就是逼迫苻健分兵,使其不能抽出多余的兵力增援河套战场。
毕竟苻健还要维持一定规模的军队在与代国的边境上,作为威慑,免得拓跋什翼犍出兵干涉。
但现在正是春耕时节,自己守着城池,任由邓羌在野外纵横,这春耕又如何能够开展,总不能自己带着百姓在城里种地吧。
而苻健此时也已经得知河东郡的情况,邓羌的活动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河东郡,而是蔓延至整个并州南部地区,他赶忙派遣侄儿苻菁率兵三万南下,势必要将邓羌驱逐出并州南部,不使他继续扰乱南部地区的生产秩序。
苻菁并非苻雄之子,其父是被石虎处死的苻氏兄弟之一,此人骁勇善战,甚得叔父苻健的器重。
然而,南下的大军终究是晚了一步,在邓羌的神出鬼没的袭扰之下,还是生出了乱子。
河东郡,安邑县。
吕婆楼一拍桌案,惊呼道:
“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须发皆张,显然是愤怒至极。
前来报信之人尽管害怕,但还是颤巍巍道:
“府君,我等奉命护送张遇的家眷,半路遭到晋军的攻击,仓促间,张母的马车侧翻,眼见晋军杀来,我等不敢恋战,只得先护卫着张遇的妻儿离开,如今张母只怕是落到了晋人手中。”
吕婆楼倒不是担心张遇的母亲韩氏,毕竟只是一个继母罢了,又能有多大的影响。
能够保住张遇的妻子、儿女就行。
他愤怒的是邓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他吕婆楼,年轻时就跟随苻洪来到关东,何时又受过这种气。
但吕婆楼还是强压下了怒火,为将者,不可怒而兴师,一旦自己领兵出城,反倒让邓羌找到机会,攻占郡城,才是真正的祸事。
别看如今邓羌闹得厉害,只要苻菁的援兵一到,便可着手准备围歼他。
邓羌对此同样心知肚明,在听说苻菁已经南下的消息后,他正率部撤离。
桓熙派他东出的目的,本就是用来牵制苻氏兵力,如今已经完成了这一目标,自然不会继续逗留在苻氏的势力范围,及早脱身才是正途。
邓羌只是觉得可惜,没能将张遇的家眷尽数抓获。
说到底,还是他的麾下没有骑兵,这才让张遇的妻儿能够在骑兵的护卫之下,驾乘马车逃脱。
不过仔细想想,张遇既然能够狠心将妻儿送出去作为人质,这些人对于他来说,肯定也不算特别重要。
即使真的将他们擒获,只怕张遇也不会因此受到要挟。
一念及此,邓羌也释然了。
不远处,被俘虏的韩氏虽然没有遭受欺辱,但还是带着些畏惧,她不知道这些人要怎么处置自己。
见对方领头之人看上去也并非暴虐之辈,韩氏鼓足了勇气,朝邓羌说道:
“这位将军,你若能放我离去,我儿必有重金相谢。”
邓羌闻言,将目光落在了韩氏身上,他觉着这件事情实在有趣,当日抓了这名妇人,还以为是张遇的妻妾,不想对方却说自己是张遇的母亲。
“你的去留,不是我能决定,不妨与我一同西行,等候我家主公发落。”
作为桓熙的亲信将佐,邓羌当然也知道桓熙的喜好,当初权翼可没少为此忙活。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做下属的,想要表忠,没有比投其所好更好的选择了。
这韩氏相貌生得美艳,又是张遇的继母,从这一身份上来说,完全配得上给主公当妾。
倒也不怪邓羌生出这种心思,实在是韩氏生得美艳动人,原时空中,苻健执意将韩氏纳为昭仪,险些遭致杀身之祸。
下一章在下午六点
第101章 道义之争
桓熙并不知道,邓羌正在发挥主观能动性,盘算着让他给张遇做个便宜父亲。
但对于桓熙来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与苻雄之间的战争。
永和七年(公元351年)二月初三,冰雪早已消融,似乎也在预示着铁弗匈奴的危机即将解除。
在匈奴人的热切期盼中,晋军终于来到了狼山脚下,顺利与之会师。
“兄长,这位就是征东大将军桓公。
“桓公,这位是我们铁弗匈奴的首领,左贤王。”
刘阏陋头为桓熙、刘务桓二人作着介绍。
铁弗匈奴首领世为南匈奴名王,在刘务桓继位以后,曾派人向当时的北方霸主后赵朝贡,石虎册封其为平北将军,左贤王。
南匈奴自汉代起就依附于中原王朝,实际上,贵族阶级受到的汉化很深,桓熙与刘务桓、刘阏陋头沟通起来,并无阻碍,毕竟双方说的都是洛阳雅言。
汉代以洛阳雅言为国语,魏晋一脉相承,如今衣冠南渡也才数十年,洛阳雅言与江东吴语结合而来的金陵雅言还未普及,因而,迁居江南的北方士族,大多还是说着一口洛阳雅言,其中就包括了龙亢桓氏。
刘务桓对于晋军,可谓是望眼欲穿,眼见终于盼来了桓熙,他显得很是激动:
“桓公不辞辛苦,千里来援,这份情谊,小王铭记在心。”
虽说刘务桓此前对于桓熙索要西套平原的作法,颇有微词,但正如刘阏陋头劝他时所说的那样,自己对岳丈拓跋什翼犍可谓恭敬有加,时时朝贡,不敢怠慢,可危机关头,代国又在哪里。
反倒是与他刚通使者的桓熙千里迢迢率军而来,凡事都怕对比,哪怕苻雄退走,刘务桓与拓跋什翼犍这对翁婿之间的关系裂缝,也将难以弥补。
桓熙看着这群已经是山穷水尽的匈奴人,也能大致明白刘务桓对待自己的热情,他颔首道:
“左贤王无需这般说,你我两家睦邻友好,桓某又怎能坐视友邦受人欺凌。”
说着,桓熙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两个问题:
“敢问大王,匈奴尚有多少兵马?苻雄尚有多少兵马?”
刘务桓一脸难色,吞吞吐吐道:
“狼山营寨中,尚有步骑两万,只是连遭败绩,将士不堪驱使,至于氐人并未有多少伤亡。”
桓熙闻言一怔,不由在心里暗自摇头。
铁弗匈奴好歹也是匈奴、鲜卑两代草原霸主结合的产物,怎么战斗力就这般的拉胯,莫非真是刘务桓的父亲刘虎在对外战争中屡战屡败,将铁弗匈奴的脊梁骨给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