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桓熙出兵,全取河东郡,闻喜裴氏响应号召,放弃了大片被他们侵占的田地。
倒不是说裴氏的觉悟有多高,而是桓熙兵强马壮,当时有近十万大军屯驻在裴氏坞堡附近,由不得他们不乖乖听话。
桓熙将裴氏交出的土地划归为公田,并在苻坚退兵后的第一时间安排官吏为民众均田。
张三郎就是在那时候向官府申请,分得了一百亩地。
此外,他的母亲、妻子按照政策,也各自分得四十亩。
可惜父亲与二位兄长先后战死沙场,嫂嫂们也早早被接回了娘家,改作别家新妇,否则,还不知道他们张家能分得多少亩田。
不过,一百八十亩地,即使轮耕休作,每年也能耕种九十亩,足以让一家人丰衣足食。
只是眼看着好日子要来了,偏偏那些肉食者们不肯消停。
梁、燕、虞三方都在做着战前动员,眼瞅着大战一触即发,而桓熙不愿御敌于国门之外,他觉得在主场作战更有把握,因此,闻喜县与毗邻燕国河内郡的东垣县,无疑会遭受战火的波及。
北方的春耕要晚于南方,正当江南的耕种已经接近尾声之际,北方各地的农民还在如火如荼的忙碌在田野之中。
别的地方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但闻喜、东垣的百姓再怎么辛苦耕耘,也注定会因为战争而颗粒无收。
故而,闻喜守将石越、东垣守将杨安都已经放弃农业生产,转而组织丁壮,演练攻防战。
张三郎就是被征召的丁壮之一。
桓熙在河东郡布置的兵力并不少,他分别在闻喜县与东垣县驻扎了五千战兵,又在安邑县留下一万战兵,供沈劲驱使,合计便是二万精锐步卒。
此外,还有闻喜裴氏、汾阴薛氏、解县柳氏等士族的私兵部曲,足以应付苻坚、慕容的小规模侵扰。
但虞、燕两国如今正在大张旗鼓的做着战备工作,尤其是虞国,摆明了要打一场倾国之战,因此,对于梁国来说,多一分力量,便可多一分胜算。
在梁国的军事体系中,战兵与州郡兵的职责泾渭分明,桓熙不会用州郡兵去野战,也很少安排战兵去守城。
张三郎他们这些被分得了土地的民众,自然而然就被划归到了州郡兵的体系之中。
毕竟这田也不是白白分给你的,除了缴纳田租以外,真到了危险的时候,你就得拿着武器响应号召,走上战场为梁公出力。
不必担心这些州郡兵的积极性,桓熙为他们分田,等于给了他们一份产业。
一旦外敌入侵,他们不仅是在保卫桓熙的领土、城池,也不只是守护士族老爷们的财富,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
张三郎收回自己看向城郊田地的目光,此时他正在参与攻防演练,作为进攻方,列队于城外,即将对闻喜县城发起攻城战。
随着大鼓擂得震天响,进攻方开始推着攻城器械向着城墙进发。
石越站在城墙上,注视着州郡兵们的热闹,但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说到底,战争的胜负并不是由州郡兵们决定,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能让桓熙节省兵力,无需分出精锐守卫城池。
不过,为了免除州郡兵们的后顾之忧,石越已经向长安上表,请求将州郡兵们的家属迁往安邑、解县等地。
兵灾可不是在说笑,民众们最害怕的便是失去编制的溃兵,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已经不再是兵,而是匪,手中没有粮食,只有武器,要想活着逃回家乡,只能选择去抢夺百姓的口粮。
在失去军纪约束的情况下,又能依靠武力对他人的性命生杀予夺,兽性也就取代了人性,他们会毫无顾忌的展露自己的阴暗面。
毕竟在军队中憋得太久,也别指望他们能够心存怜悯。
家眷就在后方,前线的士兵必定会奋战到底,挡住敌军前进的步伐,一如苻坚进攻银川一战,老弱妇孺们就被提前安置在了高平川。
只不过,石越此举,倒也不全是在替州郡兵们考虑,把他们的家属迁走,等同于是变相掌控了人质。
他不是完全信任这些河东郡本地的士兵,梁国新得河东郡也才几个月的时间,这些河东州郡兵当了那么多年的虞人,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心念旧恩。
当然了,石越不会将这种不信任表现出来。
既然组织州郡兵们进行攻防演练,关键时刻就得派上用场,否则,岂不是白费了那么多的米肉。
虽然闻喜、东垣二县并未开展春耕,但是州郡兵们的操训同样是一个力气活,哪能让人空着肚子去进行攻防演练。
官府提供给他们的伙食标准,甚至比河东其余各县的农夫更好,别管肉食多不多,至少每天都能看到肉沫。
此前桓熙计划从河套发兵,主动进攻代国,故而让索遐在银川大量收购牲畜。
如今虽然这一计划已经作废,但收购来的牲畜并非毫无用处,桓熙征调了十万头杂畜南下,准备对它们进行屠宰腌制,作为食物储备。
毕竟上了战场,将士们可不能光吃白米饭,需得荤素搭配,才能更长力气。
就在十万头杂畜被驱赶南下的同时,拓跋嫣也越来越靠近长安。
第387章 不违农时
漆县(今陕西彬州)为新平郡治所,两汉时归属于右扶风管辖,由长安连通银川的驿道,便经过了新平郡城的西郊。
由于桓熙极度重视情报的传递速度,因此,各地官府每年都要对驿道进行维护。
路况良好,驿卒们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往来传递消息。
梁国的驿道,类似于秦朝的驰道,军队可以走,官吏可以走,但是普通百姓却不能踏足。
阿满跟随权翼巡视关中各郡,马车便是行驶在驿道上。
四轮马车走得并不快,而新平太守赵韶得知世子出巡,提前命人平整道路,故而,阿满在马车上感觉不到丝毫的颠簸。
然而,赵韶的一番好意,阿满却并不领情。
马车内,阿满忿忿不平的对权翼道:
“先生,待学生回到长安,需得提醒父亲,赵韶此人不可重用。”
权翼当然知道阿满为什么对赵韶心存不满,但他还是明知故问道:
“不知赵韶因何得罪了世子?”
阿满直言道:
“如今正值春耕,赵韶身为新平太守,本应该劝农课桑,鼓励生产。
“然而,他却在这个时候征发民众休整道路,此举违背农时,定会惹得民众心生怨言。
“庶民无知,不清楚这是赵韶自作主张,学生必将受其连累。”
权翼看着阿满气鼓鼓的模样,不禁笑道:
“世子何必为此恼怒,待赵韶迎驾之时,世子当众训斥他,民众自当知晓此事与你无关。”
阿满犹疑道:
“赵韶系出名门,是否应当给他留些颜面。”
天水赵氏作为陇右第一门阀,在归顺桓熙之后,进一步稳固了其在陇右的地位。
尤其是赵氏的领袖人物赵俱,官拜凉州长史,姑臧单于台左辅,在凉州刺史张曜灵回不去属地的情况下,他实质上是桓熙安排在河西地区的头号人物,掌管一州之政。
权翼闻言,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马车上笑得前俯后仰,好一会才坐正了身姿,说道:
“不过是一个天水赵氏的嫡系子弟罢了,何以让世子这般慎重,倘若世子爱惜羽毛,不如就让微臣出面。”
阿满相信权翼的判断,毕竟这可是自己父亲最为信重的大臣之一。
同时,权翼出自略阳权氏,与天水赵氏同在陇右,阿满觉得,想必他也要比自己更为了解天水赵氏的情况。
故而,阿满也不再担心平息了民众的怨言,又惹来天水赵氏的怨恨。
他挺起了胸膛道:
“我之所以犹豫,只是担心自己给父亲添了麻烦,绝非没有担当。
“既然先生小觑赵韶,我又有何惧!
“此事,我自为之,无需先生代劳!”
实际上,阿满之所以有那样的担忧,还是因为他很少与外人打交道。
正如权翼所言,赵韶不过是天水赵氏的一名嫡系子弟,这样的人,天水赵氏还有许多,而阿满却是桓温的嫡长孙,桓熙的嫡长子。
如果赵韶因为阿满当众训斥,就对阿满心怀怨恨,天水赵氏自会与他划清界限,免得殃及宗族。
黄昏时,拓跋嫣乘坐马车来到了新平郡城,按照行程,今天她是要在城中歇息,明日一早再继续出发。
然而,眼见太阳即将下山,马车却停在了城外,迟迟没有开动。
拓跋嫣撩开车帘,问一旁骑马的婢女道:
“怎地还不入城?”
这名婢女是早些年跟随拓跋嫣从代国陪嫁过来的,她不怎么会服侍人,可骑马打猎却是一位好手,这也与拓跋嫣哪怕在嫁作人妇之后,也不曾放弃狩猎的爱好有关。
婢女回答道:
“前方城门处不知是何缘故给堵住了。”
驿道并没有贯穿新平郡城,而是经过其西郊,此时拓跋嫣的马车已经离开了驿道,而是停在了城西的官道上。
桓熙只是不许百姓走驿道,但官道是所有人都能走的。
拓跋嫣吩咐婢女道:
“你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婢女应诺,策马而走,不多时,她牵着坐骑挤出人群,直奔拓跋嫣的马车,回复道:
“王太妃,前方是梁国世子正在训诫新平太守。”
刘悉勿祈已经回到部落继承了左贤王位,由于他并没有按照祖制,迎娶嫡母为妻,而是以自己的发妻为王妃,因此,在拓跋嫣进桓熙的家门之前,需得称呼她为王太妃。
拓跋嫣闻言,倍感好奇,她与桓熙很熟,自然也知道桓熙的嫡长子尚且年少,当下询问二人冲突的缘由。
婢女将自己向路人打听到的事情转述给拓跋嫣:
“据说是新平太守自作主张,为了讨好世子,而在农忙时大肆征发徭役,让民众修整道路,如今世子正在训斥他呢。”
说着,婢女笑道:
“想不到那位梁国世子小小年纪,也是位心系百姓的主,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抛开桓熙裤裆里的那点事,他在关西的名声可谓是出奇的好,当然了,就桓熙这种人,即使是加税,也会把权翼推出去当挡箭牌,脏水无论如何也泼不到他的身上。
这名婢女自从来到关中以后,听多了民众对桓熙的赞誉,因此,在她自带滤镜的眼光看来,桓熙简直就是一个完人。
拓跋嫣笑了笑,并没有打破婢女的幻想,智慧这种东西,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
正如阿满所言,庶民无知,很多时候他们都只能看到表象,从而坚信自己所认同的事务。
“王太妃,去了长安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如今是否要上前与梁国世子见上一面。”
婢女促狭地问道。
她能从代国陪嫁到河套,又跟随拓跋嫣从河套前往长安,与拓跋嫣的感情自然不必赘述。
拓跋嫣恼道:
“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婢女知道她是在吓唬自己,但还是放下了缰绳,用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但眉眼间的笑意却是遮不住的。
拓跋嫣沉吟片刻,吩咐道:
“世子虽然年幼,可我如今有孝在身,不便见客,还是就此作罢,免得招来闲言碎语。”
第388章 有子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