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落了权翼,妻子忍不住埋怨起了桓熙:
“梁公也是,怎就不讲半点情面,你为他”
话未说完,只见此前还是云淡风轻,完全没有把被革职当作一回事的权翼突然发怒,他狠狠拍在桌案上:
“闭嘴!难道就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今后若是再让我听见你满嘴胡言乱语,信不信我一纸休书将你送回娘家!我们权家的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权翼很恼火,自己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愚妇,居然敢在长安城里对着桓熙口出怨言,万一这话要是传出去,虽然桓熙明面上不会说些什么,但心里肯定会落下芥蒂。
妻子被吓得呆若木鸡,愣在了原地,她从未见过权翼这般生气的模样。
权翼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告诫道:
“记住了,如果不想连累宣吉、宣褒,往后就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要再对梁公有任何不敬之意。”
宣吉、宣褒是权翼的两名嫡子。
妻子见他这般说,惊恐的点着头。
权翼不仅有嫡子,也有庶子,一旦正妻惹得桓熙厌恶,权翼的荫恩自然落不到嫡子的头上。
在妻子离开后,权翼将府中的管事唤来,问道:
“外边的舆论如何?”
权翼被革职,在长安城里绝对算得上一个大新闻,而桓熙将他革职的原因也已经传扬开来了。
管事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权翼的脸色小心地回答道:
“民间对家主颇有微词。”
权翼闻言笑道:
“什么颇有微词,只怕是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
管事见他这模样,吓得心惊肉跳,以为家主是受了什么刺激,否则先是被罢官,如今又遭人怨恨,怎么还笑得这般开心。
权翼知道自己干的那事有多么招人恨,但他可不怕,权翼侍奉桓熙多年,知道对方不是过河拆桥之人。
真要是吃干抹净,再把权翼作为弃子,丢出去平息众怒,今后还有谁愿意为桓熙背上黑锅。
正如那酒肆里的读书人所言,权翼被人骂得越惨,将来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
王猛难得的在当差时间离开了尚书省,直奔大将军府。
来到正堂,桓熙正端坐在主位,脸上很不好。
“先生来了。”
桓熙招呼一句,不等王猛行礼,便指着身前的奏疏,难掩愤怒道:
“先生且看!这么多奏疏,都是来为权子良求情的!
“权子良意图侵虐百姓,加赋于民,我今日将他罢官,何错之有!”
桓熙看上去忿忿不平,僚佐们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在那演戏。
王猛笑而不语,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封奏疏。
桓熙明知故问道:
“先生这是何意?”
王猛拱手道:
“启禀梁公,臣今日前来,也是要为权子良求情。”
桓熙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
“先生为何不向着我,也要与我为难!”
王猛摇头道:
“梁公简拔臣于微末,臣自是一心奉主,若非权子良罢官一事有待商榷,臣又怎会忤逆梁公。”
桓熙闻言,愣了片刻,迟疑道:
“莫非真是我做错了?”
王猛正色道:
“权子良请求加赋于民,也是出于公心,并非是为了一己私欲。
“自他投奔梁公以来,可谓劳苦功高,梁公因此事将他罢官,只恐百官不服。”
桓熙沉默半晌,说道:
“加赋于民,此诚非我所愿。”
第285章 任人评议
自古以来,搞政治的人,脸皮得厚,身段得软,还要有一颗强大的心。
所以,在一群明白人的中间,桓熙才能够旁若无人的为自己开脱,说得一本正经,好像加赋于民一事真的与他无关,而是权翼在自作主张。
王猛倒也不惊奇,一切都在按着剧本来走,他正色道:
“梁公,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权翼主张加赋于民,也是为了尽早终结这个乱世,又何错之有!
“如今不过是让关西百姓每年多出两匹布,梁公便心生不忍,可曾想过,此时此刻,关东千百万百姓正被胡人奴役,日夜盼着王师!”
桓熙哑口无言,久久沉默不语。
此时,王猛看向大堂内的僚佐们,目光扫过众人,显然是在逼着他们表态。
大家当然知道二人是在演戏,毕竟谁会相信王猛、权翼居然会一起站在桓熙的对立面。
“梁公!王令君所言有理呀!”
“权中书一心为国,还请梁公明察!”
众人自是毫不迟疑的与王猛站在了一起,大家都知道加赋于民,真正得到实利的人并非王猛、权翼,而是桓熙。
桓熙见到这一幕,仿佛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他摆手道:
“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王猛闻言,随即告退,自是回去了尚书台处置政务,他总揽梁国庶政,如果不是桓熙一定要他来大将军府演这场戏,王猛还真的不愿意为了这事耽误时间。
桓熙就是太看重自己在民间的风评。
依王猛看来,加税就加税,何至于搞得这般麻烦。
此番加税,也不过是按照晋制来收取户调,江南百姓一直以来都是每户每年纳布三匹,绵三斤,他们还不像关西民众一般,能够分配公田,这么多年,日子不也过下来了么。
不过,也正是东晋的赋税太高,才会发生淮南的流民劫持地方官员投奔姚襄一事。
当天,桓熙与王猛在大将军府的一番对话就被有心人传播了出去,一时间舆论哗然。
当然,幕后主使是谁,不言而喻,没有桓熙在背后推波助澜,哪怕当时人多眼杂,也不可能传得那么快。
翌日,桓熙下令,在长安城中遍贴告示,让百姓们自由评议,是否应该为了收复山河,而适当的增收赋税。
说是让舆论来决定这件事情,可在没有网络的古代,话语权出现在桓熙手上,出现在百官手上,出现在世家豪族手上,唯独就是不在民众的手中。
对于现阶段的梁国来说,主张收复山河,便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无论是官员,还是豪族,他们并不在乎桓熙加税,哪怕户调向江南看齐,也不过是每年多征收一点布罢了,为了这点事情得罪桓熙,这不值当。
而民众大多都是盲从的,当官僚阶级、士人阶级都在旗帜鲜明的支持加税,并为之赋予崇高的使命的时候,民众们也只能选择随波逐流。
其实,桓熙在背后也做了一点小小的工作,他暗中派人在长安城中不断的宣讲在自己北伐以前,后赵在关中的暴行,勾起民众对过去的记忆,煽动起他们对关东百姓的同情。
至于有没有人对加税不满,自然是有的,但他们也就只能在家发些牢骚,在背后骂权翼几句,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他们没有话语权,想要让自己的话让别人听见,只能发起暴动。
然而,这次加税且不说事出有因,在长期轻徭薄赋的政策下,一次加税就要发动起义,也属实太小看了民众的忍耐力。
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正月初五,桓熙在听取了民间的舆论与意见之后,终于下达诏令:
自今年起,雍、秦、梁三州民众的户调,由每户纳布一匹,绵三两,提升为每户纳布三匹,绵三斤,向江南看齐。
凉州作为西北边地,按照晋制以规定数目的三分之二缴纳。
河西鲜卑、河套鲜卑、铁弗匈奴每帐缴纳布一匹,可用兽皮等价替代。
至于民众关心的田租、牲畜税、商税,暂时并未上调。
诏令一经公布,各地百姓也算是放下了心来,看似户调上涨了三倍多,但那是因为之前定的足够多,只有晋朝户调制度规定的三分之一还不够。
况且只是户调上涨,民众还是能够承受。
在诏书颁布的当天,桓熙乘坐马车来到权府。
权翼得到府中管事的通禀,匆匆出门相见。
桓熙板着脸问道:
“除夕时,我在未央宫设宴,你为何不来?”
权翼回答道:
“梁公让我归家反省,草民自问未曾醒悟,因此不敢出门半步。”
桓熙无奈道:
“今日我专程登门拜访,子良难道不应该请我进门先吃一盏茶?莫非子良还在记恨我免了你的官职?”
权翼戏谑道:
“这不是在等梁公的郎卫先往府中搜寻一番,确保了安全,才能恭请梁公进门么。”
桓熙闻言,笑着锤了他一拳:
“好啊!如今与我这般生分了是吧,我如果连权子良都信不过,也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说着,径直踏入府中,权翼赶紧跟上,眼角的皱纹都笑了出来。
既然桓熙已经肯定了增加户调,充实国库的策略,并为此发布诏书,昭告天下,此前首倡此议的权翼自然是有功无罪。
桓熙当场下诏,为权翼官复原职。
此时,距离权翼被免职,也才过了十天左右的时间。
按理说,桓熙还应该要颁下赏赐,奖赏权翼建言献策的功劳,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桓熙对权翼解释道:
“如今关西百姓因为你的提议,而要承担三倍于过去的户调,你却因此得到赏赐,这样做只会让你更招人嫉恨。
“你的委屈,我都记在心里,不会忘怀。”
权翼知道桓熙这是在为了他着想,感激涕零道:
“为梁公分忧,本就是臣的职责,又怎会计较自己的荣辱。”
桓熙摇头道:
“当然得计较荣辱,为官之人,要么图名,要么图利,当年你南下投奔我,不也是为了在史书之中添上一笔。”
说着,桓熙承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