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抬了抬眉头,笑道:“臣想,此番辩论之后,会有人举荐的。”
朱允不动声色,只看着台上。
张智被姚广孝一番话打压,但无法反驳,只好闷着一口气。
此时,轮到了次席陈性善。
陈性善起身施礼,直抒观点:“大明风华,自有百家杂术之功,然应分清主次,把脉沉浮。国子监监生修四书五经,则为天下读书人之主业,正如百姓仅耕其田而非行商,行商贩其货,而非亲耕其田。读书人自当钻研圣人之言,而非涉猎百家杂术。”
“以主为根,方可兴学格物,穷天地至理,以掌治国安邦之策。若偏行杂术,岂不是农从商,商为匠,匠入农,监生入百家?”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切自有定理、命数,不可违逆而行。否则,必主次不分,沉浮不定,天下人心躁动,难有太平!”
第一百零九章 圣人无错,是谁错了?
在陈性善阐明主张的时候,李志刚、吴云提笔记录着什么,在陈性善坐下之后,两人将纸张传给了夏元吉,夏元吉扫了两眼之后,微微点头,便站了起来。
“陈侍郎所言看似在理,然则细细品之,问题极大。既然陈侍郎与张司业都认为四书五经应为主干,那夏某就很想知道,一日三餐,空有米饭馒头,却无百菜飞香,可有食欲否?树木空有主干,而无枝条,可活否?日月为主,若无星辰点缀,夜空可明否?”
夏元吉呵呵笑了一声,然后对众人说道:“我等主张革新国子监课业,引百家入国子监课业,其目的并非夺四书五经之主位,而是意在百味入口,枝繁叶茂,星辰漫天。”
“诸位监生是朝廷未来之精英,可若只遵循四书五经,进入朝廷可便寸步难行。若日后你们进入兵部,便需懂得军制、训练、征调、镇戍、边防、仪仗、禁卫、驿传、厩牧、军械、符勘等学问,若进入户部,便需知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财政等事宜。”
“试问诸位,为官之道,治国之本,岂仅存于四书五经,而不涉百艺百家?若朝廷委派调查民情,农夫要与你谈论肚子的问题,而你却与农夫谈论孔夫子,岂不是贻笑大方?故此,接纳杂学,方可与农说农事,遇商谈利事,遇匠论技艺。”
众多监生反复思索着陈性善与夏元吉的话,似乎每个人都说得有道理,陈性善讲得没错,可夏元吉说得也不算错。
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为何却似是而非,对错难论?
到底是谁正确?
谁又是错误的?
众人迷茫。
便在此时,三席毛亨泰站了起来,喊道:“国子监课业繁重,学生日以继夜,不过是为研读四书五经,至此犹然难出大儒。若再引杂学入课业,岂不是分身乏术?庄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况于众监生而言,学百家杂术,又何用处?夏侍郎所言之人,并非是朝廷官僚,只是胥吏罢了!我等为官,只需坐镇中堂,指挥胥吏,而非亲涉一线寻农问商。胥吏精通百家,听中堂调派,自可完成治国之任务。为何我等要学百家咋杂术,浪费韶华岁月,空耗精神?”
“便以吏部而言,为官只需谨守本心,为国为君,以圣人准则约束言行,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自不会出错。各种所行,哪里用得着百家杂术?”
朱允听闻毛亨泰的话,微微皱眉。
这个家伙的话虽然不好听,却都是大实话。
确实,很多朝廷官员要么坐镇中堂发号施令,要么在后堂收受贿赂,出一趟门,不是为了直接利益,便是为了间接利益,几乎没有细究过胥吏的政策执行问题。
胥吏见中堂坐着的那位虽然不瞎,但眼里只有黄白之物,自然知道怎么办事,只要用黄白之物把那双眼给盖住,那自己做什么,他都会看不到。
这也是胥吏危害底层的主要原因之一。
也正是很多官员的这种思想,导致官员水平明显弱于胥吏水平,一些专业的操作,都是胥吏在干,就算是把账本交给官员,官员也未必能看出其中猫腻。
因为,他们满肚子的都是墨水,却写不出“农商”二字!
“上次京察与监察御史考核,是什么时候?”
朱允看向解缙。
解缙心头一惊,顿时明白了朱允的意思,连忙说道:“是在洪武三十年。按制,应在明年进行京察与地方官员考评。”
“科举落定之后,进行京察与地方官员考评。”
朱允沉声说道。
解缙凝重地点了点头,道:“臣遵旨。”
台上,杨士奇站了起来,这是杨士奇自地方进入京师,进入翰林院,第一次面对如此众多的人,但他却没有半点怯懦,而是尤为老成庄重。
杨士奇施礼后,高声道:“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此乃孔子之言,本人认为,毛侍郎便是那‘不知而作之者’,毫无根据,以自身狭隘所知,作天下之理,狂妄立论。”
“在下久在地方,游历多省,深知为官者,若不能以才胜过胥吏,那胥吏必隐而行之,盘削万民!敢问如此之山河,到底是官说话,还是胥吏说话?”
“以杂术入国子监课业,乃是为监生入朝为官,坐镇中堂时,不为胥吏所瞒,所欺!难道诸位日后为官,只想在中堂之上威风,却不闻不问百姓之疾苦、之哀嚎?”
“便以国子监监生胡浚所报,一小小小粮长便可破农户之家,吞其家财,掠其子女!那胥吏手握权力,又如何不会如此行事?那县衙知县在做什么?在收钱!四书五经教导出来多少伪君子?为何没有整肃人心,为何没有赢得民心?”
“归根到底,在于信念不坚,在于才能匮乏,在于百艺不同,在于杂术不明!若以百家杂术入国子监,通晓胥吏玄机,肃查清澈,缘何会出现如此人间悲剧?!”
杨士奇说完,便坐了下来。
国子监监生都听说过胡浚,这是国子监最富有名声的监生之一,以一己之力推动国策施行的人,也是一个影响了大明无数士绅利益的人,是一个注定要留在史册之上的人。
杨士奇说的事,监生也都听闻过,除了义愤填膺,痛恨知县之外,并没有想太远。可杨士奇一番话,让这些监生不得不思考:
那些通读四书五经的人,为什么会是伪君子,是贪官污吏?!
圣人错了?
不,圣人没有错。
那四书五经错了?
不,四书五经也没错!
那是谁错了?
人错了!
知县错了,监生错了,天下的读书人都错了!
君子有三思,而不可不思也。
少而不学,长无能也;
老而不教,死无思也;
有而不施,穷无与也。
是故君子少思长,则学;老思死,则教;有思穷,则施也。
孔子能闻于四方,昭于诸侯,凭借的便是其“博学”、“善思”、“自律”、“知新”……何曾否认过百家杂术?
只识圣人言谈,却无圣人行举,如何能成齐家、治国、平天下?
第一百一十章 唯有人才,才能开盛世
在经过双方首席、次席、三席观点阐述之后,便迎来了锐利的攻辩。
张智率先发难,质问杨士奇:“你站在这里,靠的是四书五经,还是杂术百家?”
这一问,锋芒毕露!
若杨士奇回答依靠的是四书五经,那好了,这是入仕之本,大家好好修习便是,别搞其他。
若杨士奇说依靠杂术百家,那也好办,他是翰林院编修啊,不懂学问,如何能身在翰林院?
众人将目光看向杨士奇。
杨士奇却不慌不忙,端起茶,喝了一口,悠然起身,道:“杂术百家养我身体,四书五经塑我精神。犹如父母,两者不可割离。不知张司业,父与母,尚全乎?”
噗!
朱允直接将一口茶喷了出去。
我去。
杨士奇啊杨士奇,你这反击是不是太犀利了?
好好的辩论,你问候人家父母做啥?
底下众人也轰然大笑起来。
虽然杨士奇以四书五经、杂学百家比喻父母,是告诉张智,四书五经重要,杂术百家也是重要啊。
但到了众人耳朵里面,翻译过来便成了:
张智,你父亲虽然重要,但你母亲也是重要的啊,若是父母不两全的话,岂不是孤儿了?
解缙手有些哆嗦,对于杨士奇的才能,解缙是见识过的,只是没想到杨士奇看似和煦,但出招起来,却极为致命。
果然,张智脸青一块紫一块,瞪着红眼珠子,却说不出话来。人家只是友好地关怀,问一句父母尚全否,你还能咋滴?
张智攻辩落败,陈性善也不敢挑杨士奇了,生怕他再问候自己父母,选择了姚广孝,问道:“四书五经乃是朝廷取士之本,若夹杂其他课业,岂不拖累监生,日后如何入仕?”
此问一出,众监生不由打起精神来。
若朝廷在国子监加入其他课业,必然会分散监生时间与精力,若影响自己未来仕途,就算是学习杂术有利,他们也会置之不理。
这个问题,确实是问到了关键处。
姚广孝深深看了一眼陈性善,起身道:“在回答此问之前,可否先请陈侍郎回姚某一问?”
“何问?”
“科举之后,凡入进士,当委派何种官职?”
“视其能力优劣,授给事、御史、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太常、国子博士、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官。”
姚广孝听闻之后,看向众人,道:“考中进士者,可由朝廷直接委派官职!而反观国子监监生呢?只能去诸司、地方历事,然后数年之后,等待委任官职。”
“诸位可曾想过,科举考试将成主流,那监生出路在哪里?以何优势来赢天下才学精英?若无优势,朝廷为何要在监生中选才?”
“国子监监生未来之路,应是精通杂术的能臣干吏,以才干赢两京一十三省进士!而这,才是国子监的出路。换言之,不革新,国子监,必衰败!”
姚广孝之言,如狂风暴雨,扫过芸芸监生!
虽然当下国子监并未衰败,但诚如姚广孝所言,国子监监生的出路,是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难了。
尤其是历事制的出现,意味着所有监生想要当官,除了通过国子监严苛的考核之后,还得下放地方几年,然后才能去吏部备案,至于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当官,那就只能看老天爷了。
如今新皇登基,大兴科举之道,从提前一年举行科举便可知,朝廷正在重视科举取士,而非国子监取士。
未来监生想要出头,只靠着四书五经,真的难了。
陈性善被姚广孝的话惊醒,他本就是礼部的人,如何不知道姚广孝说的是真的。
就以洪武三十年来论,国子监监生进入朝廷的,不过五人耳。
去年若不是徐妙锦推选了十人,加上新军之策选拔人员,恐怕国子监出仕官员的,寥寥无几。
皇上急着开科举,应是看出了国子监的问题。
毕竟,此番大辩论的真正主办,是皇上啊。
陈性善看了一眼毛亨泰,此时的毛亨泰也被姚广孝的话给惊住了。
毛亨泰的手微微颤抖,他明白,自己输定了。
“可还需要攻辩?”
徐妙锦询问道。
见双方摇头,徐妙锦便敲了敲锣,说道:“既如此,自由辩论吧。”
虽是自由辩论,可双方却陷入了沉默。
姚广孝见对面不说话,便起身说道:“事不辩不明,国子监想要迎接盛世,唯一的出路,便是革新!而革新之本,便是课业!以四书五经为骨,以百艺杂学为血肉!日后监生入朝廷,当为中流砥柱!”
“若是如此的话,那监生之未来,与胥吏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