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对于解缙的话并不感意外,走上前说道:“我观杨士奇已有半月余,无论是品性、能力还是文史才学,皆是上上之选。解大才子,你可有对手喽。”
解缙哈哈笑了起来,见方孝孺冷,便将一旁的铜手炉递了过去,说道:“内阁人才济济,解某欣然乐见啊。”
方孝孺欣慰地点了点头,刚想说话,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茹匆匆走了进来,见方孝孺也在,便先打了招呼,见过三位阁臣之后,将戚斌的奏报递了上去。
郁新看过之后,微皱眉头,道:“此事,是否知会下五军都督府,毕竟登州卫属五军都督府所辖。”
张思量了下,说道:“登州卫属于山东都司,为左军都督府所辖。自李景隆离京师前往广州之后,左军都督府相关事宜,便由徐辉祖暂管。不妨将此奏折,传给徐辉祖,再作定论吧。”
茹微微点头,然后拿出了另一份奏章,苦笑着解缙等人,说道:“皇上批复了。”
解缙眉眼微微一动,不动声色。
郁新眯着眼看着茹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
张伸出手,接过奏章,说道:“看来,皇上不准备当你的说客啊。”
茹叹了一口气,说道:“也不尽然,皇上所言,似有玄机,只是我参悟不透。”
“哦?”
解缙兴致来了,凑了过去。
张展开了这一份茹请皇上作说客,说服二王献上医用纱布、酒精之法的奏章,目光快速扫去,只见奏章末尾,只有四个朱砂字:
【商人好啊】
张顿时懵了,错愕不已。
郁新看过之后,也是不解其中味,方孝孺沉吟不语。
唯有解缙,只惊讶了稍许,便舒展开眉头,坐了回去,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这算什么批复?”
方孝孺有些不满意。
皇上太不自重了,这可是朝廷文书,大臣奏折,如何能模棱两可地批复?
什么叫商人好啊?
郁新不解,张不解,众人将目光看向正在喝茶的解缙,顿时有了火气,围了上去。
茹抢走了解缙的茶壶,问道:“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解缙往椅子里一靠,笑道:“皇上的意思,便是,商人好啊……”
茹等人差点晕倒。
感情你和皇上一个模样,都是打哑谜的啊!
“到底是什么意思?”
茹有些沮丧,自己好歹也是六部大臣,竟参悟不透皇上的意思,那日后怎么立足朝堂?
解缙认真地看着茹,说道:“皇上的意思,就是,商人好啊。茹大人,你仔细品,细细品。”
茹陷入沉思。
张一拍手,想了个明白,笑道:“皇上这一招妙极啊。只不过,这笔账,可就苦了户部。”
郁新长长“哦”了一声,摇了摇头,坐了回去,说道:“皇上深谋远虑,布局远大,我等拍马难追啊。”
方孝孺一头雾水,看着这几个卖关子的家伙,撂不下脸去问,于是顺手牵走了那份奏章,哼着古曲便去了翰林院,将正在编书的杨士奇唤了去。
“这份奏章,是对你的考验。你若可说明皇上之意,我便向上举荐你。”
方孝孺将奏章放在桌案上,期待地看着杨士奇。
翰林院主要职责便是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分析朝堂时政,研究奏折批复,以备皇上问考。
改元建文前夕,杨士奇被地方推荐为编修。
国本“国旗、国徽、国歌”三事引动大明,内阁急需翰林院作为后备力量,没等杨士奇在江夏过完年,便被迫顺江而下,进入京师。
杨士奇的任务很重,不仅需要参与国本之事,还需辅助董伦等人完成《太祖实录》。
面对方孝孺的考验,杨士奇只微微一笑,施过礼,取了奏章,仔细看过,然后恭恭敬敬将奏章放在了桌案上,对方孝孺说道:“皇上已给出批复。”
方孝孺身体微向前倾,问道:“说说。”
杨士奇指了指奏章,平和地说道:“茹尚书请旨皇上做说客,皇上并没答应,而是希望兵部能够以商人的方式,来采买这批医用纱布、酒精之物。”
“哦?”方孝孺蹙眉,问道:“还有呢?”
杨士奇继续说道:“皇上此法,有大意,为大局,也是对朝堂田争之事的一个回击。”
方孝孺愣住了。
朱允只是批复了“商人好啊”四个字,就“有大意,为大局”了?
还有,这奏章,明明是兵部与二王的事,哪里谈及田争之事了?
第六十四章 练子宁的觉悟
坤宁宫。
马恩慧看着手中拿着漆刷的朱允,衣襟之上,沾了不少颜料,不由皱了皱眉,这可不好洗。
“皇后,快来看看朕的沙盘如何?”
朱允看着眼前的微缩沙盘,嘴角带着几分笑意。
马恩慧走了过来,仔细看去,沙盘所展示的并非是大明全境,只是南直隶地区,包含应天府、苏州府、凤阳府、扬州府、松江府、徽州府等十四个府区。
整个沙盘,除了黄泥质底色外,便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大面积的黄色,另一种是小面积的黑色。
黄色连块,相对集中。
黑色成点,颇为分散。
“皇上,这是做什么用的?”
马恩慧看不明白。
朱允将漆刷放回漆桶之中,笑道:“朝堂不是在议论田争之事吗?这便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准备的。”
马恩慧微微摇头,笑道:“臣妾看不明白,不过,皇上有办法总是好的,毕竟,百官对立,并不是一件好事。”
朱允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说道:“百官对立不好,妨碍政策通达。可若百官毫无争论,唯命是从,那朕也该恐惧了。”
默许朝臣适当的斗争,允许不同意见存在,是朱允的御下之道。
虽然朱允很不喜欢侯泰与都察院的人,但他们毕竟是士绅阶层的镜子。
人总是要照镜子。
没这些镜子,如何看清大明帝国的真相?
马恩慧拿了一套衣服过来,一边帮着朱允换衣服,一边说道:“臣妾不想说这些大事,只关心咱家的医用纱布与酒精,能不能卖出去。”
朱允看着财迷的马恩慧,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放心吧,有解缙在,茹会明白朕的意思,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朝臣弹劾二王之后,便要交易了。”
“那岂不是顺遂了皇上的心意。”
马恩慧笑道。
朱允穿好衣服,拉过马恩慧的手,看着马恩慧那双漂亮的双眸,柔情地说道:“朕就喜欢你聪慧,只是委屈了二王。”
“为皇上分忧,为大明分忧,是他们的福气。”
马恩慧低着头,脸颊微微泛红。
“皇上,安全局有急报。”
双喜匆匆走入,躬身递上来一份奏报。
朱允起身走向双喜,接过奏报,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笑意,问道:“二王在哪里?”
“回皇上,尚在军营。”
双喜回道。
朱允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两人虽出身皇族,但也不是吃不得苦的,既然他们该倒霉了,那就给他们送去定心丸吧。
“朕记得内库还有一些龙涎香,拿出一半,分赠两王吧。”
朱允吩咐道。
双喜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马恩慧走了过来,埋怨道:“皇上,那可是龙涎香啊。神龙吐纳所成,世间罕有,纵是京师,也只有是五两余,您可真舍得。”
“神龙?”
朱允眨着眼,一脸的怀疑。
马恩慧满是心疼地说道:“皇上莫是没听闻过?那龙涎香乃产自龙涎屿,此屿浮滟海而波激云腾,只有每年春日,才会有百龙齐聚,交戏而遗涎沫,方得龙涎。如此传说中的神物,怎可轻易送了出去。”
“呃,皇后去过龙涎屿?”
朱允郁闷,古代人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随口胡诌的事,都讲述的精彩纷呈,有地点,有动物,有故事,有结果,连一国皇后都被忽悠了。
马恩慧摇了摇头,叹息道:“那龙涎屿远在海外,飘渺不定,臣妾如何见得?龙涎香,龙涎香,便是神龙之涎,给二王,实在是太可惜了。”
朱允哈哈笑了起来,说道:“皇后啊,龙涎香可不是什么神龙之涎,而是抹香鲸所产。不就是龙涎香,等郑和出海,让他给你送几斤过来,补偿你便是。”
马恩慧不敢相信,抹香鲸如何能配得上龙涎香这种高大山的名字,皇上一定是安慰之言。
想想那龙涎香的气息,马恩慧就有些神往。
龙涎香的香气似麝香之优美,微带壤香,微妙柔润,留香可达数月,平日里宫中都不舍得用。
果如朱允所料,兵部准备以商人之道采买医用纱布、酒精,报给户部,张口便是二十万两。
户部尚书黄子澄不敢怠慢,和户部人员仔细研究之后,发现这东西竟为辽王与珉王所有,黄子澄不高兴了,皇室禁从商,这是太祖朱元璋的祖制。
老朱死了还不到一年,你们就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了?
堂堂亲王,竟自贱商贾之事,这如何要得!
必须弹劾!
不仅如此,还应该让他们交出医用纱布、酒精制造之法,如此军国大器,怎能掌握在二王手中!
户部就是个破窗户,黄子澄这边还在研磨,准备写开场白,都察院左都御史景清便收到了消息,景清一拍掌,大喜。
景清这几日不好过啊,争田之事虽然还没定论,但自己已经处在风口浪尖,每天除了抄奏疏,便是酝酿口水,思考用什么词,才能不失文雅地问候黄子澄等人一家三代。
可总是问候别人也不是个办法,毕竟黄子澄也很懂礼貌,知道礼尚往来,每次问候过去,还会问候回来。
现在好了,明天不争田了,休息一日,先弹劾二王不遵祖制,以尊行卑,大行商贾之道,毫无家国情怀,再弹劾他们把持国之利器,欲意满个人之私欲,危国危军。
景清发话了,都察院的同僚自然是要听的。
右都御史练子宁看着威风八面的景清,沉默地看着胡浚的《为江浙万民请命》疏,抄了几十遍,练子宁终于改变了自己最初的看法。
胡浚之言,虽有危言耸听之嫌,却并非空穴来风。
回顾过去十年二十年,再看当下,变化已显,若再过上三十年,自耕农恐怕十不存一二,而朝廷想要取得税收,却只能在这一二自耕农身上榨取,少量的人,承担最重的赋税,而大量的人,却是不承担,或承担极小部分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