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在思维里,将朝廷作为了“靠山”,认为“靠山”不倒,晋商就不会衰落。可现在想来,朝廷未必是靠得住的,他们只是利用商人取得情报,仅此而已。
若是没有了这份价值,那晋商的存在与否并不重要。至于羊毛,呵,等收拾了瓦剌与鞑靼,开个互市,让他们每年纳贡,不是更简单?
到那时,晋商就再无用武之地。
只顾眼前,没有考虑未来,很可能连自己走入死胡同都不自知。
“那叔叔,我需要做什么?”
常百业不再坚持,转而看向常千里。
常千里指了指西北方向,说道:“在我们踏入山西境内之前,你需要想明白,若是想不明白,最好是一直待在山西吧。”
“若是我想明白呢?”
“三年后,常家你说了算。”
常千里认真地说道。
常百业心头火热,过了三里界碑,飞身上马,高声道:“那叔叔就拭目以待吧。”
常家的未来,不能寄托在朝廷身上,既如此,那就以商道赢官道吧。
山西,太原,布政使司衙门。
布政使丁景福焦头烂额,来回踱步,朝廷明令,自山西迁五十万人口至北直隶、河南等地。
移民不可怕,可怕的是数量!
五十万啊!
丁景福不知道朝廷的人都在想什么,张一张嘴就是五十万人口,虽然山西底子厚,人口多,也不能如此折腾啊。
上奏朝廷的加急文书,至今也没个音讯,看来朝廷已是下定了决心。
“害人之策啊!”
丁景福哀叹一声。
虽然在二月初,朝廷移民的文书已经送抵山西布政使司,但丁景福与一众官员却没有公开消息,而是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减少移民规模。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丁景福恨不得自己站到城门口的土坡上张望,可朝廷始终没有传来消息。
这清明节都过了,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大人,朝廷有消息了。”
布政使司右参议李彬匆匆步入大堂,将手中的文书递了过去。
丁景福连忙接过,忐忑不安地打开文书,看了几眼,顿时如五雷轰顶,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喃声道:“朝廷一定要大规模移民。”
李彬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期,毕竟移民文书能从朝廷传到山西,就说明内阁与户部已经同意,既然他们同意了,地方的胳膊再反对,也干不过朝廷的大腿不是。
“如此的话,还请大人即刻下令,召四府、二十州、七十七县所有主官,以最快速度赶至布政使司衙门。”
李彬深知此事之紧急,事态之严重。
朝廷给出了移民政策,但下面若是没有执行,没有领会,没有宣传,只是按照硬性指标去移民,很可能会激起民变。
到时候山西大乱,谁能担负得起责任?
必须让所有主官都来,听清楚朝廷旨意与政策,声明利害关系,说明白,到了紧急情况下,该如何应对。
丁景福皱着眉头,咬牙道:“命令各地知府、知县,无论远近,务必在三月二十日抵达太原,同时,将大移民的消息先传出去吧。”
“啊,大人,万万不可啊……”
李彬连忙劝道。
在各地官员还没有协调的情况下,将如此大消息传出去,山西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
惶惶人心,如何度日?
万一民变……
丁景福摆了摆手,拿起以前的文书,吩咐道:“遵命令行事吧,不过在传消息的同时,务必将朝廷政策说清楚,尤其是这一条,子孙可免费进入当地府县修习课业,日后若参与科举,酌情优选,若有移民中举,优先选派官员……”
李彬无奈,只好答应。
朝廷要移民五十万至北直隶、河南的消息,在太原府首先炸开,并在口口相传之下,消息快速传到周围州县。
两日后,平阳府赵城。
已是花甲之年的杨腊月,坐在一棵槐树下,暖阳照在身上,很是舒坦,一旁的拐杖似乎也打了盹。
顽劣的杨元杰带着几个“跟班”逃出了学堂,跑到巷口看着老槐树,脸上满是期待。
淡淡的素雅的清香弥散而来,那尚未完全绽开的槐花,已显得诱人。
杨元杰蹑手蹑脚地带人到了槐树下,刚想爬树摘些槐花吃,却不料屁股一疼,哎呀一声便跌在地上,回头看着拿着拐杖的杨腊月,不由埋怨道:“杨爷爷,你就不能让我们先尝尝。”
“槐花还没开,尝什么尝,不好好修习课业,跑出来作甚,王教谕就不管管?”
杨腊月顿了顿拐杖,很是不满地说道。
杨元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道:“王教谕可没心思管我们,听说又要大移民,教谕大人去县衙听消息,不过知县大人去了太原,怕短时间回不来了。”
“大移民?”
杨腊月震惊地看着杨元杰,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杨元杰见杨腊月如此,不由笑道:“爷爷定是担心移民成灾吧?不过这一次移民应是不会,朝廷给足了政策……”
“呵,朝廷政策?什么时候朝廷政策能信过!”
杨腊月愤然喊道。
“这……”
杨元杰身后的几个跟班,顿时跑了。
诽谤朝廷可是重罪,这些人还打算以后考取功名,万一留了案底,可就不太好办了。
杨元杰叹了一口气,也没介意,就坐在一旁的石墩上,问道:“爷爷认为朝廷不可信?”
杨腊月呵呵冷笑起来,对杨元杰说道:“朝廷官员手段多得是,欺骗人更是手到擒来,什么好听的话,全都是胡扯。孩子,你可知道,洪武时期洪洞大槐树移民,是如何移民的?”
第三百五十六章 少了一些名字
后世有一句话,名为“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洪武时期的山西大移民,始于洪洞大槐树。
朱元璋的命令下来,山西官员根本就无法完成移民任务。
安土重迁的百姓,谁都不愿背井离乡,任谁都清楚,既然是移民,移过去的地方不是人烟稀少,就是荆棘丛生,绝不可能是“塞上江南”。
“既无室庐可居,又无亲戚可依”,是当时移民的艰辛与痛苦。
杨腊月嘴角哆嗦着,自己的长子、次子都被强制带走,加入了浩荡、无法回头的移民大军,几年过去了,音讯全无。
若不是身边还有一个儿子,加之左邻右舍帮衬,说不定杨腊月早就成了无人照料的孤魂野鬼。
“当年朝廷迁民,下有明令,唯不迁洪洞,文书告示贴满山西,消息传遍四方,百姓中为不迁移,纷纷逃聚于洪洞。可谁知官员当即调动大军,围了洪洞,还言说,唯不迁洪洞是假,朝廷独迁洪洞方为真……”
杨腊月恨极了朝廷。
言而无信,狡诈欺民!
一些人拖家带口,一些人扶老携幼,一些人独自上路,闻讯前来送别的父老乡亲痛哭不已。
那一段时间,哭声数月不绝!
杨腊月看着惊讶的杨元杰,说道:“朝廷官员不让谈论此事,但谁又不知其中龌龊?你若不信,可回去问问你的父母。依我看,朝廷任何话,都是不能信的。”
杨元杰今年只有十五岁,几年前的移民他是知晓一些的,只不过朝廷的手段他并没听闻,没想到竟还有如此之事。
若朝廷失信于民,那民又如何再次相信朝廷?
洪洞大槐树见证了朝廷官员的无耻与阴险,也警示着后来人,不要轻易再相信朝廷。
大明,京师。
朱允坐在武英殿,不知道山西乡民的心思,只审视着舆图,思考着大局。
移民的过程是痛苦的,但服从于大局,却是必须的。
朱允习惯了皇上的角色,不再是斤斤计较于细微末节,而是更多从大局考虑。
“皇上,这是吏部整理出来的任免名单。”
双喜恭谨地递上一份文书。
朱允打开文书看去,只见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不由皱眉,道:“召吏部尚书蹇义。”
蹇义知晓此文书递上去,皇上必定有召,便早早候在武英殿外,待听闻消息,便从容入殿行礼。
朱允拿起手中的文书,问道:“这份名录,至少有七十人吧。”
蹇义肃然道:“回皇上,合计七十六人。”
朱允沉默了下,并没有说话。
一次撤掉七十余官员,这在建文朝可还没有先例。
“如此人事更迭,依据为何?”
朱允询问道。
蹇义沉声道:“全察!自去年秋日推行全察,至今已有半年,结合吏部、都察院审核,兼有东厂调查配合,证实这名单之中的官员,非是中饱私囊之辈,即是尸位素餐之流,当一律摘其官服官帽,按全察之策、律法追究。”
朱允听闻是全察,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扫了一眼名单,一大堆陌生的名字,竟没有一位尚书、侍郎、郎中。
显然,全察再全也没全到“高级官员”身上去。
“这份全察名录有问题。”
朱允将文书折起,交给一旁的双喜,双喜递还给蹇义。
蹇义一头雾水,不解地问道:“不知这名录有何问题,还请皇上示下。”
朱允深深地看着蹇义,平静地说道:“这名录里面少了一些名字。”
蹇义惊愕不已。
“整理过后,再呈报吧。”
朱允抬了抬手,让蹇义退下。
全察可是大明帝国官员审查的最高机制,如此机制运转了大半年,你告诉我连一个五品及以上官员的名字都没有?
黑压压的官场什么时候洁白如雪过。
蹇义回到吏部,脸色阴晴不定。
左右侍郎卢义、毛泰亨上前询问,蹇义只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说,这名录里少了一些名字。”
卢义惊讶地问道:“大人,皇上说的是少了一些名字,而不是说人数少了?”
毛泰亨也意识到问题所在。
人数少了,加就是了,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