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79节

“父亲,你是要当大学士的人了,不能一直靠别人。”赵昊却为他掸一掸落在肩上的黄叶,正色道:“爷爷说,这次让你自己想办法解决难题,因为它将赋予你身为大学士最欠缺的品质。”

“什么?”赵守正懵懂问道。

“自信。”赵昊淡淡道:“今天是十月十九,距离十月廿二用刑还有三天。去吧,发挥自己的特长,一定能搞掂的。”

“哦……”赵守正弱弱的点点头,想让儿子提示一下,赵昊却已经转身进去了。

……

离开大纱帽胡同后,赵守正让护卫驱车,漫无目的在北京城里转悠。

他打开车窗,让天空零星的雪花和刺骨的寒风吹进车厢。赵二爷用这种方式让脑袋变得清醒……

因为儿子的话,赵守正平生头一次认真审视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想来想去,自己最大的长处就是雄伟的尺寸了……呸呸,这有什么鸟用?

此外那就是特别有钱了。再就是朋友多,与人为善了……

赵守正思来想去,比起多如星辰的缺点,自己也就这点儿优点了。

其实就是‘人傻钱多速来拿’……

赵二爷正冥思苦想,忽然车轮磕到一块石头,害他一头撞在车壁上。

虽然车壁有包牛皮,赵守正还是被撞得眼泪都下来了。

“有了!”赵二爷却一下被撞开了窍,猛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便探出头去,对护卫高声道:“跟味极鲜说一声,给我空出天字一号包厢,老爷我要请客!”

……

华灯初上,灯市口一如既往的灯火辉煌,其中最耀眼的,自然非流光璀璨的天上人间……哦不,味极鲜大酒楼莫属。

在这座似乎永远高朋满座的销金窟中,每上一层楼消费都提高一个档次,到了四层的豪华大包厢里,一晚上花个两三百两银子一点都不稀奇。

您还别嫌贵,这豪华大包厢不提前个把月订桌根本订不到……除非你是老板他爹。

此时,天字一号包厢中,老板他爹便举着酒杯,对三张大圆桌上的满座宾朋道:“仓促间把你们请来,各位兄弟徒孙海涵……”

他请来的客人有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许国、赵志皋、张位、沈一贯,还有王武阳、王鼎爵、于慎行、于慎思、陈于陛……一共三十五翰林前辈同辈和后辈。

平日里属这些人吃他的、喝他的最不客气,今天就是拉清单的时候了!

“师祖客气了,有什么吩咐在所不辞!”何况还有屁精王武阳带着于家兄弟和陈于陛等一干师弟大吹法螺。

于是众翰林轰然笑道:“就是,公明兄遇上什么难事了,快说来听听,让我们开开眼。”

居然还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赵守正敬酒之后,便直接把事情说了。

当然他还没傻到,直接说我要入阁的地步。而是说:

“看到亲家如今的惨状,我这心里老难受老难受了。再说一直亘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就决心帮他摆平这件事!”

接着赵守正谦虚道:“但在下愚鲁,哪能想出什么办法?想来想去,就是一句‘在家靠儿子……哦不,靠父母,在外靠儿子……哦不,靠朋友。’

说着他朝众人团团拱手道:“幸好,在下就是朋友多,诸位又是最聪明关系还最铁的好朋友,我只能靠你们帮忙了。请大家群策群力,一起解开这个疙瘩,让朝廷早日恢复和平好过年啊。”

“师祖发话,义不容辞!”已经是翰林侍读的王武阳,马上撸起袖子道:“明天咱就挨家挨户说服他们去!”

“你要怎么说服啊?”王锡爵满脸期待的问道,他现在是骑虎难下,磨得蛋疼啊。

“当然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王武阳晃着拳头道:“要是讲理没用,就用物理说服!”

“你安静,少添乱。”赵守正白他一眼,对众人笑道:“来来,咱们边吃边聊,看看能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好好,请请。”于是众翰林杯盏交错,享受盛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左中允沈一贯开口道:“兄长都发话了,我等当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这事情沸沸扬扬闹了一个多月,光说不练怕是很难有效果啊。”

“不错,”左谕德张位也点头附和道:“都是千年的老妖精,哪个也不是硬劝就能劝过来的,关键是张相公能不能回应大家的呼声?”

“我跟亲家聊了一下,他的意思很明确他自始至终都没寻求过夺情,现在皇上和太后仁慈,也同意他可以回家葬父了,所以最大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便听赵二爷缓缓道。

“这是好事儿啊……”众翰林闻言神情振奋,这下劝说百官的难度就小多了。

“只是两宫有个条件,那就是张相公仍然兼着首辅的头衔,这样如果有军国大事,还可以八百里加急请他拿主意。”便听赵守正大喘气道:“这又让亲家感到难以接受,所以迟迟不肯接旨。”

“这样啊……”众人笑容凝固。回家了还不交权,像话吗?像话吗?

“此外。”赵守正端起酒盅呷一口,又状若不经意道:“亲家这阵子也反省了一下,以往施政有些操切的地方。所以有意将清丈田亩的期限宽限到三年。”

“这个好!不早说!”众翰林复又笑开了花,甚至有人吹起了唿哨。

官场上的潜规则是,上级意识到一个政策制定错误,为了维护权威是不会直接认错的。往往先宣布延长期限,然后暂缓执行,最后不了了之……

所以众人认为这次也不例外。

“有这条基本上就可以了。”一众翰林纷纷点头道:“赶明儿我们便分头行动,说服大伙儿去!”

正在群情激动之时,王锡爵忽然开腔道:“大伙儿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嗨,怎么忘了那五个宝贝儿?”众人登时哭笑不得,这才想起当初百官闹事的由头,是为五君子请命啊?

虽然谁都知道那只是个由头,但也不能撇开那五个愣头青,就跟张相公和解啊。

“这个么,确实得先把他们五个捞出来,再劝大伙儿妥协,不然不太好看。”众翰林纷纷尬笑道。

“大后日就要廷杖了,人还在诏狱里,能怎么营救呢?”赵志皋等人发愁道。

“如果能设法跟他们谈谈,我应该有把握说服他们。”一直没言语的申时行忽然开口道:“不知公明兄有没有办法,请张相公通融一下,让我们见见他们。”

“好,我问问。”赵守正点头答应。

于是当晚,众人约定先看申时行和赵守正这边,能不能把五君子捞出来,然后再分头去找百官说和。

……

因为有正事,赵守正难得没喝高。

半夜回到家,见儿子还在等自己,他便一边喝着解酒汤,一边将自己今天请客的事情说给赵昊,然后忐忑问道:“儿子,这么弄对吗?”

“条条大路通北京,走得通就是对的。”赵昊微笑道。

“那去诏狱见那五个人的事儿……”赵守正又问道:“用再跟亲家说说吗?”

“岳父要看你的能力,你去找他岂不减分?”赵昊淡淡道:“明天父亲带着老申直管去就行了,凭你们双状元的满腔正气,还压不住东厂的流芳百世?”

“儿子,说正事儿呢,别拿你爹开心。”赵守正讪笑道:“说实话,为父真有点儿打怵去那种地方。”

他十年前挨了那顿板子,到现在每年过冬屁股都痒得厉害。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我也说正经的。”赵昊正色道:“这时候就是要有惊人之举,才能让大家对你印象深刻啊!”

“去吧父亲,继‘部院街拳打小阁老’、‘一月成堤保昆山’、‘单枪匹马守潮州’之后,再来个‘状元郎结伴闯龙潭’!”赵昊拊掌笑道:“完美!”

“你有安排吗?”赵守正小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去诏狱啊?”赵昊两手一摊,给他鼓劲儿道:“父亲,身为阁老,就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去吧,展现你的杀手本能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

第二天,赵守正便约上申时行到东厂衙门踢馆。

两人穿戴整齐,乘着官轿来到东安门迤北,东河沿一带。过桥以后,便见一座青砖灰瓦、其貌不扬的衙门,衙门前还立着一面牌坊,上书‘百世流芳’四个大字。

要不是八字墙下,立着十二名头戴圆帽,身穿蟒衣,脚蹬白色皮靴,腰悬双刀、面容凶狠的番子,还真没法将这个有着崇高追求的衙门,跟臭名昭著的东厂联系在一起。

东厂设立于永乐十八年,是干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总之大明朝上上下下都知道,只要被东厂抓进了诏狱。能活着走出来的官员寥寥无几。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的……比如海瑞,大概率倒真能百世流芳。

这个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人人避之不及,守门的番子整天看着空空的街道发呆。今天有官轿主动上门着实稀罕,他们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两顶三品官轿到了近前,那带头的白靴校尉才喝止道:“快落轿,这里‘文官落轿、武将下马’不知道吗?”

两顶轿子这才停下来,轿夫掀开轿帘,申时行和赵守正联袂走下轿来。

守门的番子都看傻了,只见两位大人鼻梁上架着大框墨镜,嘴上叼着雪茄,最的是每人的脖子上还搭了一条白色的羊驼毛围巾。

虽然不明白这打扮是什么鬼,但番子总觉得很不爽。要不是看他们身穿着三品的官袍,非揍他两个生活不能自理不可。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白靴校尉制止住躁动的手下,还算客气问道。

“吏部申侍郎。”

“礼部赵侍郎前来投贴见你们掌班。”两人的长随赶紧将两人的名帖奉上。

听到两人的名号,白靴校尉神情一动,说一声‘稍候。’便赶紧转身跑进去通报。看得众番子一愣一愣,心说头儿什么时候这么清廉且勤快了?不要门包不说,还亲自进去通报?

那边申时行见状也暗暗松口气。其实今次他是有赌的成分。

一个月后的廷推,申状元也是有想法的。虽然他当过一任大主考,按说入阁是稳的了。但他毕竟年资还是稍浅了点,前头还有马部堂,还有南京的几位部堂,而且在野官员也有被推荐的资格……比如前番被高阁老整下去的潘部堂,更别说原先那些阁老了,所以要是廷推被人顶下来也毫不意外。

申时行这个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戏特别的多。他看到素来‘大象砍了鼻子装猪’的赵侍郎,竟忽然一反常态活跃起来,而且一张罗便是牵动朝野的大事儿!就猜到公明哥哥也生了浑水摸鱼的念头。

申状元之所以这么笃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年初搭档担任会试主考那回。那次赵二爷扮猪吃老虎的表现,让他大受震撼尤其是后来传胪,张相公只是因为一个儿子成了榜眼,就被朝野戳着脊梁骂。

而赵侍郎明明两百多个徒孙中了进士,却非但没收获骂声,反而还被人称赞他有大智慧赵二爷以夸张的表演完美避嫌,又通过让亲家大公子落第,证明的自己公正无私。

后来人们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酣睡的赵侍郎’,以此形容他装糊涂的本事。

现在酣睡的赵侍郎都打起精神来了,不是为了入阁拜相还能为了什么事儿?

恰好,申时行也是这样外欲浑迹、内抱不群之人,于是当机立断,放弃多年的韬光养晦,决定跟赵二爷一把,和他共享大功德,以增加廷推的把握。

……

虽然昨晚申状元已经下决心,就是龙潭虎穴也要陪赵守正闯一闯了。却没想到今天一见面,他便把自己打扮成这副尊荣……

申时行扶一扶沉甸甸的墨镜,心中暗叹,今儿是阴天啊,都快看不清路了。

“公明兄,我们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他小声问道。

“这样才有杀手气质。”赵守正顺一顺儿媳送自己的围巾道:“你没看过动画片上,杀手都是这么穿的吗?”

“哦,有印象了。”申时行生疏的抽着雪茄,不小心入了肺,便忍不住咳嗽两声。“不过杀手气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今天就是要展现出杀手本能,震慑住东厂这帮人!”赵守正扶一扶墨镜,将气势提到最高道:“恶人还需恶人磨!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哪怕东厂也要讲王法的!”

“说得好!”申时行忙赞一声,心中却暗叹,东厂要是讲王法,那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但他面上一点没流露出来,因为他总觉的公明兄这样做,肯定有自己没想到的高明之处……

那就拭目以待,看看这东厂,到底能不能讲道理了。

等候不多时,那白靴校尉出来,说掌班张公公有请。

两人便跟着那校尉进去东厂衙门,转过照壁就看到正厅左边的小厅中,供奉着岳武穆塑像。可见任何组织都是自认为正义的,没人会觉得自己是天生坏蛋。

然而讽刺的是,就在岳飞祠后面不远处,便是人间炼狱般的诏狱……

东厂掌班太监张大受,在二厅中接见了两位侍郎。冯公公在宫里整日伴驾,东厂这边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张公公负责。

上茶后,两位状元郎道明来意。

张公公一边翘着兰花指,撇去茶盏中的浮沫,一边面无表情道:“这不合规矩啊。诏狱里头关的都是钦犯,没有旨意外臣不能提审。”

“我们一个吏部侍郎、一个礼部侍郎,都不是刑部侍郎,怎么也谈不上提审吧?”申时行分辩道:“我只是代表部里,来跟他们聊聊。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如今下了诏狱,吏部不能不问问明白的。”

“探监也不行。”张大受哼一声,任凭申时行如何劝说,他都不为所动。被说烦了便道:“你们文官什么时候给我们太监开过后门?”

“现在就是在帮你!”一直没说话的赵守正忽然开口了。说着他摘下了大墨镜,用那养精蓄锐良久的杀手目光,紧紧盯住了张大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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