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73节

“是,学生告退。”邓以赞便长揖到底,然后退出了书房。

待他走后,张居正独自枯坐良久,终究还是打开题本看了起来。

谁知看着看着,他居然将手中题本猛地掷出,嗖的一声正砸中候在门外的游七脸上。

“哦……”游七惨叫到一半,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

再抬头时,便见张相公已经气冲冲转身进了里间。

赵昊弯腰捡起那题本,只看题目就愣在那里《因变陈言明大义以直纲常疏》。

居然跟另一个时空中,本该吴中行上的那本,只差了一两个字。

再展开看内容也大差不差。邓以赞说,张居正已经二十年没见他爹了,现在他爹在数千里外过世,陛下若还不许他‘匍匐星奔,凭棺一恸’,他肯定会因为过度自责而万分的痛苦的。陛下怎么忍心还让他谋划国家大事,这不更加重他的痛苦吗?

而且张居正整天把‘圣贤义理,祖宗法度’挂在嘴上。那我们看看圣贤之训如何?

昔日宰我想要缩短丧期,引得孔子大怒,骂道:‘宰我真不仁德,难道他没得到过父母三年的怀抱之爱吗?”

后来齐宣王又欲减为数月之丧,公孙丑说‘守丧一年总比不守好吧?’孟子讽刺说:‘这就好比有人在扭他哥哥的胳膊,你却劝他‘慢一点,轻一点’一样。你应该教育他孝顺父母,恭敬兄长!”

圣贤之训何如也?

换个角度从法律上说,就是编氓小吏也不得匿丧,当朝首辅怎么能带头违法呢?就算有起复的旧例,也从没有一天都不离开京城,而火速起复的道理!这是把祖宗之制当成儿戏了吗?

最后他说‘此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

现在改正,让张相公归葬丁忧还来得及,这是消除星变最好的法子。

但如果皇上和张相公依然执迷不悟的话,那一定会留下千古骂名的!也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

全文尖酸刻薄,阴阳怪气,怪不得把张相公气得发飙。

……

“天呐,又一个刘台啊!”游七看完都吓尿了,嘴唇哆嗦道:“都说自古无学生弹劾老师者,老爷这是造了什么孽?这一个个学生都扑上来咬?!”

赵昊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他震惊的不是同一个点。

其实当日岳父拒绝在大彗星现世前丁忧,赵昊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虽然他把吴中行和赵用贤提前撵到了台湾岛上,让他们没机会给自己惹祸。但赵昊当时就想到了,没有赵用贤还会有赵用淡。去了吴中行,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蹦出来,把岳父喷个生活不能自理。

果然不出所料,吴中行没来,却来了邓以赞。

但赵昊万万没想到,邓以赞的这篇奏疏内容,居然也跟原本吴中行的如出一辙!

虽然措辞和段落上不尽相同,但意思是一模一样的,甚至连用典都没差!尤其是那个阴阳怪气的劲儿,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昊都能想象得出,有那么一个团伙,在星变火灾之后幸灾乐祸,一边喝酒一边揶揄张居正。然后攒出了这样一篇皮里阳秋的东西,再选一个人上疏的画面。

所以才会出现,人不同文章却没差的情形吧……

他不理会吓掉魂儿的游七,在门外叫了声岳父,便掀开门帘进去里间。

只见张相公抱臂立在窗台前,手中攥着烟斗,看着窗外的灵堂定定出神。

“岳父。”赵昊又唤了一声。

“你看了?”张相公幽幽问道。

“是。”

“好笑吗?”张居正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气问道。

“孩儿没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很意外,很愤怒。”赵昊忙恭声答道。

“没什么好意外的。”张居正凄然一笑道:“这都是为父自找的。不谷那日就料到会遭到弹劾,只是没想到开头的居然又是我的门生。”

一个‘又’字道进了张相公的心痛。

他攥着烟斗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声音都变得有些神经质道:“一个接一个的学生都朝不谷捅刀子,莫非是报应?”

“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赵昊轻声道:“他们可能就是想用这方式来激怒岳父。”

“嗯,为父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为了撵我走,肯定无所不用其极。”张居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咬牙切齿道:“有什么花招尽管放马过来吧,不谷一并接着就是!”

……

张相公所料没错,敌人一旦发动,后招便接连而至。

第二天,又有个叫熊敦朴的翰林检讨上书弹劾张居正,还是一样的阴阳怪气。

他在弹章上说,‘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不能以父子之情少尽于一日。臣又窃怪居正之勋望积以数年,而陛下忽败之一旦!’

并提了个建议说,可以让他像前朝的杨溥、李贤那样,先暂还守制,然后定下归期提前回来嘛。

这法子其实没安好心,因为如今四方太平,国库充盈,有张相公打下的底子,官员们躺平几年都没事儿。

但只要张居正回去一年半载,朝廷无大事,肯定就会有人怪声怪气说,看吧,天下离了谁都能转……到时候他们又要鼓噪着,张相公学杨廷和,皇帝怎么召都不提前起复了。

总之,不要低估文官的无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就对了……

无论如何,又一个学生来攻讦自己,张相公的心都要碎了。

这还不算完。第三天,张居正的同乡刑部员外郎艾穆和刑部主事沈思孝,又联名上书攻击夺情!要求立即令张居正回籍守制,好让上天息怒,不要再降下灾祸了。

这次依然是尖酸刻薄的路数,他们说‘陛下留居正,动辄说为社稷故。然而社稷所重,莫如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纲常不顾,如何社稷之能安?’

‘就算张居正颜留下,回头国家有大庆贺,大祭祀时,他回避则害君臣之义,出席则伤父子之亲,臣等不知陛下到时候如何安排居正,居正又何以自处也?’

最恶毒的还在后头,艾穆引用了徐庶进曹营的典故,说徐庶以母故辞于昭烈曰,‘臣方寸乱矣。’居正独非人子而方寸不乱耶?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

意思是徐庶听到母亲被曹操抓了,便辞别了刘备,说‘臣的方寸已乱,不能再侍奉使君。’难道唯独张居正不是人生的,所以方寸不乱吗?位极人臣逼脸都不要,怎么好意思再跟天下人哔哔?又如何面对日后的史书?

艾穆的这道奏疏终于把张相公整破防了。他颓然靠坐在椅背上,含着泪悲愤的说:“那些人骂我小人禽兽也就罢了,现在连我的学生、同乡都要攻击我,甚至骂我不是人……”

“不谷自问有微薄之功于国家,至少也比当年祸国殃民的严嵩强吧?可就是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严嵩,也没听说有哪位同乡哪位门生恶毒的攻击过他……”这一刻,张相公对这帮文官是彻底死了心,他擦擦泪幽幽说道:

“不谷还记得胡汝贞当时,只要肯上本弹劾严阁老,就可以得以保全身家性命。然而他到死都不肯说自己老师半个不字,难道不谷还不如严嵩吗?”

“相公不要钻牛角尖啊,那些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恶毒的话都能说出来。”李义河等人忙轻声劝道:“认真你就输了。”

“是啊,相公。咱们要清丈田亩,触动的就是那些人的利益。他们的反对声越大,手段越下作,不正说明相公的路子走对了,他们真的怕了吗?”曾省吾这话,劝到了张相公的心坎上。

众人只见张居正目光重新坚定起来,杀气腾腾道:“把这些弹章统统呈上去,再加一份不谷的辞呈,让皇上看着办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高端局

奏章递上去,万历皇帝果然也被激怒了。朕都已经留先生多少遍了,怎么还有人唱反调?都不把朕放在眼里吗?!

他马上命冯保派出缇骑,将邓以赞、熊敦朴、艾穆、沈思孝四人捉拿归案。

冯保也是恨极了这些敢羞辱他亲亲欧尼酱的混蛋,终于撕下了平日里与文官相善的斯文面具,特意命他的走狗徐爵,选在中午头人多时,率领锦衣卫冲入东公生门拿人。

五百锦衣卫脚下的钉靴,以同一节奏密集的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又经东公生门门洞产生巨大的混响。就像巨大的冰雹砸在地上,令人头皮发麻。

守卫各部衙门的也是锦衣卫,见指挥使大人亲率大部队气势汹汹而来,马上问也不问,立即撤掉了栅门。

大队缇骑便扬长而入。有挡道的官员,不论品级官职,都被锦衣卫粗暴的推开。甚至连户部尚书的轿子躲避不及,都险些给怼翻了。

六部衙门重地的庄严肃穆,顷刻间被践踏粉碎。

徐爵穿着大红的飞鱼服,双手拄着绣春刀,傲然立在部院街上,冷冷睥睨着那些听到动静,涌出来看热闹的各部官员。

他有意先不动手,等各部的人都出来。人来的越多越好,这样杀鸡儆猴才有用。

直到部院街两侧站满了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他才清了清嗓子,沉声吩咐道:“先去翰林院,然后再去刑部!”

“喏!”五百锦衣卫一同应声,震得整条街都在晃。

“让开让开!”锦衣卫便要分开众人,准备穿过工部和鸿胪寺之间的胡同,杀向翰林院。

“不必劳驾了。”却听有人朗声说道。

“不错,翰林院乃国家养士的玉堂,岂容尔等败坏斯文?”又有一人接话道。

话音未落,便见两名官员排众而出,正是前日上书劝老师丁忧的邓以赞和熊敦朴。

“你们是?”徐爵恶狠狠盯着两人,黑着脸问道。

“翰林编修邓以赞!”

“翰林检讨熊敦朴!”两人自报家门。

“抓人!”徐爵低喝一声。

十来个锦衣卫便一拥而上,将两位细皮嫩肉的翰林压在地上粗暴的摩擦,给他们戴上脚镣和手铐还不够。再用长长锁链套住两人的脖子,咔嚓一声,上一个大铜锁;然后将锁链穿过手铐和脚镣,又咔嚓咔嚓,分别上了两个大铜锁。

这玩意儿叫虎狼套,官府是用来拘束身手了得的江洋大盗,或者力大无穷的重刑人犯的。徐爵却用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身上,纯粹就是为了羞辱。

只见两名官员全身挂满锁链,被锦衣卫牵着向前,且只能弓着身子、小步挪动,就像老妪的碎步。真是羞辱他妈给羞辱开门,羞辱到家了。

徐爵打量着两人身上,对造成的效果很满意,又抬头想看看两人的表情时却呆住了。

完全不是他料想中的惊恐绝望、无地自容。恰恰相反,两人满脸的骄傲与自矜,仿佛身上不是锁链而是勋章,要去的不是诏狱而是领奖台一般。

那些看热闹的官员,也没像徐爵想的那样,成了被震慑住的猴儿。反而一个个脸上写满了羡慕、嫉妒、恨,恨不能以身代之似的。

官员们当然羡慕了,每年上书言事者不计其数。但光上书是出不了名的,非得因言获罪才能直声满天下。对广大一无能力、二无门路的官员来说,这就是他们青云直上的终南捷径!

要是再来顿廷杖那就可以青史留名,彻底圆满了!

然而现在不是嘉靖年间了,这十多年来因言获罪的没几个。厂卫都多少年没抓喷子了?就去年抓了刘台,最后还没捞着廷杖。那刘台虽然不圆满,却也名闻天下,未来可期了!足以让百官羡慕抓狂了。

“哈哈哈,不能让二位独享光荣啊!”这边慢吞吞的还没走到东公生门,便听又有人高声说道。

“就是就是,刑部司法重地,同样不容玷污。”另有一人附和道:“我们也来投案了!”

“光荣啊!”官员们分开一条去路,拱手相送那两人出现在锦衣卫面前。

“你们是?”徐爵脑瓜子有点儿懵了。

“刑部河南清吏司员外郎艾穆!”

“刑部陕西清吏司主事沈思孝!”

“我操,这差事越来越好干了。”徐爵摸摸脑壳,呵斥左右道:“愣着干什么?拿下啊!”

他其实是冯公公的家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上锦衣卫指挥使没几天,显然还不了解大明官员的操行……

越中四谏、戊午三子,还有海大人当年,就是这样锁链满身抓走的啊!

吾辈心向往之!

……

赵家胡同。

赵立本最近一直在京城,密切关注着朝野的风吹草动,也搞了不少小动作,替赵昊牢牢把控江南帮的动态。

今日赵昊也在家,跟爷爷正商量着下一步怎么走,便听到了上书劝丁忧的四人被投入诏狱的消息。

“没想到真让你说着了!”对皇帝或者说张相公这一反应,赵立本感到很不可思议。他手指夹着雪茄,略显夸张的舞动着双手道:

“已经有两京六部五寺,六科都察院上千本请留的奏疏在前了!不就是区区几声杂音吗?你岳父为什么如此激愤呢?不愿听可以不发邸抄,留中就是了嘛!为什么要把人抓起来呢?这下如何收场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廷杖了。”赵昊苦笑一声道:“不这样,如何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自然知道岳父会被激怒,继而做出很不理智的举动。这是大彗星降临前他就看透了的性格决定命运,更决定行为!

当年的‘刘棉花’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他就全当没听见。得了里子就成了,还要啥面子?既然当了婊子,也就不奢望立牌坊了。他们想弹就弹呗,弹弹更坚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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