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66节

某位名字里也带‘正’的赵侍郎,连打了三个阿嚏……

张居正也不是完全消极对待,他曾经几次想将父母接到京城奉养的。然而张文明坚决不来,开什么玩笑,在荆州他就是土皇帝,到了京城还得看儿子脸色,傻子才去呢。

同样道理,老爷子也不想让他回去,总之大家不要见面,你全心全意忠君报国,我全心全意欺男霸女,大家两相安好,善莫大焉。

……

不过无论如何,老爹熬过了七十三的大坎,进了七十四的大门,应该还能再欢实几年,张居正还是很高兴的。

这么多高兴的事儿,当然要人生得意须尽欢。于是他纳了小戚送的两个绝色胡姬,一个巧舌如簧,一个步步生莲,让张相公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不少。

今日是‘吕宋烟草杯’第六届捶丸锦标赛的决赛日,张相公也欣然参赛。

此时深秋微凉,天高气爽,远处香山层林尽染,球场却依旧绿草如茵。张相公脚踏镶着细铁钉的球鞋,白色长袍下摆挽在腰间玉带上,头戴着乌纱的大帽,嘴里叼着烟斗,潇洒至极的挥杆!

一众公卿大臣目不转瞬围在他身侧,生怕漏掉张相公的每一个动作。他们的脖子也齐刷刷随着那红色小球的弧线转动,待其一落在草地上,便争先恐后喝起彩来。

“好球,真是神来之笔啊!”英国公大声喝彩。

“相公这球技真是绝了!”吏部尚书张瀚也鼓掌。

“哈哈,真是鸿运当头啊!张相公这一回归,我们朋终于要反败为胜了!”工部尚书郭朝宾高兴的直捋胡子。

每年春秋的捶丸比赛,赛制是不同的。

春季邀请赛是各自为战,秋季锦标赛则是分组的,每组四人曰一‘朋’,每场比赛可以上三人,一人替补。

这是赛会组织者为了照顾公务繁忙的朝中大员。有空就参赛,没空可以替补,才能保证他们一直在比赛中,不会中途弃权。

比方已经蝉联五届冠军的张相公,今回就只开幕时来打过一次,今年闭幕了才第二回露面。

但他能来,然后把冠军和巨额的奖金给到他,就是最大的意义所在。不然赵立本辛辛苦苦操持比赛,难道还真为了推广捶丸运动?

张相公微微陶醉于众人的吹捧,刚准备客气两句,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什么人敢在御苑纵马狂奔?”众人眉头大皱,齐刷刷望去。只见纵马而来的竟是游七。不禁纷纷改口道:

“哎呀,楚滨先生肯定有急事。”

“那也得慢点儿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这骑术,真潇洒啊……”

‘楚滨’是游七给自己起的号。按说不是谁都可以拥有别号的。

一般来讲中进士外放当县令时,才会给自己取个号、娶个小。所以级别不到给自己乱起号,是要惹人耻笑的。

那游七不过是张居正的奴才,按说级别是不够的。但宰相门前七品官,而且他这个七品,可比七品知县大多了,所以给自己取个号,也是理所当然的。

游七却不理会那些阿谀,翻身下马,直奔张居正而来。

张居正见他神色慌张,显然方寸大乱,心中不禁咯噔一声。

“老爷,有急事……”游七看看左右,众人马上识趣的远远回避。

“到底什么事?”张居正面色铁青的问道。

“大事不好了,老太爷殁了……”游七在他耳边低声道。

“啊,你胡说什么?!”张居正闻言炸了毛。“你个狗奴才不要乱讲!前几天来信还好好的呢!”

“这种事杀了奴才也不敢胡说啊。”游七急声道:“是荆州来的飞鸽传书,估计后日八百里加急就到了。三公子也在报丧的路上了……”

“啊……”张居正眼前一黑,竟直挺挺晕了过去。幸好游七早有准备,赶紧一把抱住他,张相公这才没摔在地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难

四轮马车直接开进了球场。

众球手七手八脚帮着将昏迷不醒的张相公抬上车,有人小声问游七:“楚滨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游七面色凝重的摇头一言不发,朝众人拱拱手,便也躬身上了马车。

车门砰地关上,马车扬长而去,只留一地公卿大臣面面相觑。

“咱这还打球么?”勋贵们比较超然,英国公还惦记着自己的名次呢。

“天都要塌下来了,还打个球啊。”定国公白他一眼道:“收拾收拾回家了。”

大小九卿们更是意兴阑珊,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球场上了。

定国公的话毫不夸张,张相公眼下就是大明朝的天。虽然还搞不清这天上,是要打雷还是下雨,但肯定要生大变了。

赛事组委会紧急商议后,很快便由组委会主席赵立本亲自出面,抱歉的向选手们宣布,因特殊原因,根据《赛事章程》之‘审时章’,赛事暂停,择日重赛,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并为所有选手送上伴手礼一份纪念版吕宋雪茄一盒、护士打火机一对,聊表歉意。

一众球手自然毫无异议,很快便鸟兽四散了。

待到把众公卿都送走,赵立本也在赵守正的搀扶下,坐上了赵显的豪华马车。球场这边自有一帮管事善后,用不着老爷子操心。

马车缓缓启动,赵立本接过赵显奉上的密信。

“原来是这样……”赵立本看过恍然,将信递给了儿子。

赵守正一看,登时红了眼圈道:“哎呀,亲家老太爷没了,真让人伤心啊……”

说着他紧紧握住老父的手道:“爹啊,你比亲家老太爷还年长两岁,可千万保重身体,别东跑西颠,玩那么野了啊……”

“你住口!”赵立本看着赵守正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一阵气闷,想自己当年精明强干,号称官场交际花,却六十多岁才当上侍郎。而且还是南京的户部右侍郎。

这夯货却五十不到也干到了侍郎,还是北京的礼部右侍郎。虽然都是狼,含金量可比自己的高多了。

而且儿子眼下居然又有更进一步的好机会了。这人比人,真是气死爹啊……

“张相公现在怕是顾不上伤心,他得考虑丁忧后的安排了!”赵立本接过长孙奉上的玻璃酒杯,喝一口李时珍秘制的长寿药酒,揶揄儿子道:

“你担心老子挂了,也是这个原因吧?”

“爹,你咋老把人往坏处想呢?”赵二爷泪眼汪汪道:“我真心实意盼你长命百岁。不,活一千岁才好呢!”

“放屁,那老子岂不成了王八?能活到九十九,我就知足了。”赵立本翻翻白眼,问孙子道:“你弟弟知道了吗?”

“消息是先发去唐山,请示过赵昊后,再送去大纱帽胡同的。”赵显忙回答:“弟弟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明天就该到了。”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正好老夫也仔细寻思下利害。”赵立本长长叹口气道:“这次的事情太棘手了,一着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啊!”

……

张居正收到的飞鸽传书,是由三大集团合资成立的‘神州行通讯公司’运营的‘信鸽网络’负责传递的。

优秀信鸽的繁殖与训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信鸽都是飞单程,这愈加增添了架设通讯网络的难度。

目前‘信鸽网络’除了在江南一体化地区和闽粤两省架设到府一级外,其余各省只在省会或者重要的商业城市才有鸽站。

以江陵县的地位,本没有鸽站的,就是荆州府也没有。但因为张家的原因,赵昊特开了一条从江陵到郑州的专线。

九月十三日深夜张文明挂掉,十四日清晨江陵鸽站放飞了信鸽,十五上午,也就是今天早些时候,飞鸽传书便抵达了新设的开平站,送到刚从京城回来的赵昊手中。

赵公子看过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斥退左右,一个人静静坐在个山包上,足足抽了一盒烟……

……

他爷爷也好,朝中诸位大佬也罢,包括岳父大人在内,都不知道张老太爷这一挂,意味着什么。

那是开启万历朝第一次大政斗的,结束万历新政欣欣向荣、团结奋进的大好局面的关键人物啊!

在这个改革进入深水区,即将全国范围清丈田亩的关键时期,张老太爷可以说死的极不是时候。围绕着首辅要不要丁忧的问题,朝廷分成两派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廷杖狂舞下,血肉横飞间,彻底把张相公和文官集团的矛盾公开化。在彻底颜面扫地,再无形象可言之后,一直戒急用忍的张居正,也就彻底不装了。开始肆无忌惮、偏激极端,最终毁灭了自己……

在这个人在政在、人亡政息的国度里,这意味着改革的失败,宣告帝国彻底没救了。

从这个角度看,张文明老先生虽然活着是个祸害,但死了之后更加遗祸无穷千万倍!

所以赵昊一直很关注他的健康,为了能让这老货多活几年,他专门派了两位江南医院的名医汪宦和巴应奎,轮流到江陵担任保健医生,甚至还准备了一支宝贵的青霉素,可以说是操碎了心。

这个张老太爷也实在不省心。他性格跟儿子是两个极端,张相公是少年老成、沉毅渊重;张文明则是越老越胡闹,整一个老混球!

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张文明也是读书人来着。虽说张居正是他生得不假,但读书的本事应该属于基因突变,一点都没遗传他……张文明从年轻开始考,一连七回落第,比赵二爷还多了两回。

直到他儿子都中了进士,他还依然是个落第的老秀才。老头子这才彻底看开了,原来读书这种事要看天分的,老子根本不是那块料。他便把书一烧,再也不考了。起先那些年还好,只是下棋写字穷欢乐。

随着张居正官儿越做越大,张家的财富迅速膨胀,张文明也就渐渐开始不文明了。他要狠狠报复过去几十年低声下气、穷酸吧啦的岁月,开始疯狂的放飞自我……

事实证明,人一旦放松了道德准绳,堕落便会无止境的。老东西声色犬马、欺男霸女,坏事做绝不说,也不把自己当人了……都七十了他还逛青楼!

两位大夫给他一检查身体。好家伙,那真是脚底长疮、头顶流脓,整个人一身的毛病。能活到七十绝对是个奇迹。

也许是欺男霸女太爽了,老东西舍不得死吧……

起先老东西还不配合治疗,直到今春那场大病让他卧床不举了,这才吓坏了,求两位神医救救自己和自己的小弟弟。

两个大夫给他好生调理了大半年,这才基本治好了他一身的毛病。

汪宦和巴应奎很乐观的估计,在鬼门关上走这一早,老东西应该不敢再花天酒地了,活出个忘八之年来妥妥的。

没想到人还是死了。

但并非医生无能,因为密信上禀报说,老东西是死于酒醉落水的……

……

张文明痊愈后,在家确实老实了几个月。但他心早就玩野了,就像把野猫关进笼子。猫抓猫挠那个难受啊。

最终他还是耐不住那帮湖广缙绅的再三邀请,答应到岳阳楼去参加九九重阳宴。

家里谁能拦得住他啊?太夫人只好让大孙子跟着爷爷,让他不要贪杯不要眠花宿柳,早去早回。

张文明出门前答应的好好的,可一出门就不是他了,到了岳阳便放开了撒欢。说重阳宴得连开九天才算数……

结果在第五天上,出事儿了。

九月十三日那天,一帮人乘坐一艘豪华的三层画舫,在洞庭湖上滥饮狎妓,赌钱嗑药,玩得昏天黑地。

晚上掌灯之后,狗日的们玩兴丝毫不减,开始洞庭夜宴,准备玩个通宵达旦。

三更天时,张文明喝的太多,在一个伴当搀扶下去后面解手。

也不知怎么搞的,两人就掉到水里去了……

船上保护张文明的锦衣卫虽然第一时间就听到动静,赶来查看。可湖面上漆黑一片,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老太爷捞上来。

张文明本来就醉的不像样,还嗑了不少五石散,又在九月的湖水里泡了一刻钟,那还能有个好?

救上船就昏迷不醒,肚子鼓得跟皮球似的,有进气没出气。随船的汪宦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让他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

仅从这份汪宦仓促写就的情况报告看,赵昊就觉得颇有疑点。

比如那么豪华的画舫上,肯定有专门的厕所,张文明跑到舱尾去干啥?

还有冯保专门派去保护他的锦衣卫,那种时候怎么不跟着?连赵昊的保卫处都知道,必须杜绝保护的对象处在危险、独处、黑暗的环境下。何况还是三大危险因素都占全了……

不过在没进行进一步调查前,他也没法说这到底是历史的惯性,还是某些人为了对抗改革铤而走险?

唉,谁让自己一直先入为主,以为老东西是病死的,所以只派了大夫呢?

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夺情事件依然要被触发了。当务之急是必须赶紧再回京,阻止岳父大人夺情!

但问题是,清丈田亩马上就开始了,改革来到最关键的阶段。这时候丁忧三年,沧海变桑田,张居正绝对承受不了改革因此失败的可能……

首节上一节966/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