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60节

不过官场上通常先中进士者为前辈,申时行称赵二爷为兄,是看在赵公子的面子上。身为一名苏州籍官员,他不由自主就跟江南集团勾连在了一起。

“好了,耽误不了正事儿。”赵二爷讪讪一笑。

“老兄年纪大了,可不操劳过度啊。”申时行一语双关道。

“唉,身不由己啊。”赵守正叹了口气。

好在,那边送卷箱的到了,可以结束这个让赵侍郎尴尬的话题了。

四位大佬同时上桥,完成了交接手续,九口大箱便移交给了内收掌所。

申时行和赵守正再度向两位上司拱手后,便带着试卷下桥,进去内帘阅卷了。

马自强和余有丁立在桥上,看着内帘的大门缓缓关上,眼里都有些羡慕。

唉,他们还没干过主考呢,连副主考也没干过。真是想想就难过啊。

余有丁还好说,还人情嘛,不磕碜。再说这次让赵守正插了队,早晚还会补回来的。

马部堂就惨了,其实论资排辈,轮也该轮到他了。

可没办法,首先他是关中人,大明开国二百年,关中连个大学士都没出过,可想而知陕西帮有多弱势。

加上陕西大汉又耿直,经常得罪权贵,马自强就得罪了冯保。

龙虎山正一真人,隆庆时受邵元节、陶仲文牵连降为提点,夺印敕。到了万历朝,当代掌门张国祥求复故号,马自强不准。张国祥便重金贿赂冯保,冯公公便替他求情,然而马自强却力持不可。

虽然后来冯公公还是以中旨许之,却感觉好没面子,于是从中作梗,让皇帝否了他本科的主考,这才便宜了申时行和赵守正。

……

不提望而兴叹的两位大人,单说二位主考带着九口卷箱,返回了‘鉴衡堂’。

申时行按照规制,率领考官们拜了圣旨,发了毒誓后,便让人拿来签筒,让十八位同考官抽签决定批阅哪束考卷。

“公明兄,该你了。”申时行见赵守正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只好小声提醒:“撕封条。”

“哦哦好。”赵二爷赶紧上前,又停手小声问:“撕一箱还是全撕了?”

“全撕。”申时行轻声道。

赵二爷连同考官都没当过,前几天又一直在睡觉,自然啥都不懂。

幸好赵二爷平时为人厚道,‘及时雨’的大名更是响彻京城官场。京官清苦,开销又大,谁还没个手头吃紧的时候?自从赵二爷回京当官后,大家的日子就都好过了。

谁手头紧了,去他府上坐坐,也不用硬着头皮开口借钱,大家随便聊聊天,走的时候管家自会奉上一份馈赠。也从没有打借条一说,有就还,没有就算,让人十分舒服。

同考官们以年轻的翰林官为主,更是几乎人人都吃过他的,拿过他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吃有喝自然短上加短。

所以他连睡七天,大家都没有笑话他的,反而还想办法替他圆场,都说他这是在避嫌。

赵侍郎不是有很多徒孙应试吗?他又没法用这个理由要求回避,只能用装睡的方式不和大家接触,以免有人怀疑他通关节。

大家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毕竟赵二爷可是出了名的‘难得糊涂’!

你看他整天迷迷糊糊,但那只是看似糊涂,实则心里比谁都清楚。一个糊涂官在地方上怎么能年年全国第一,无论昆山还是潮州,他待过的地方,都天翻地覆了呢?

进了京,干詹翰,混礼部,没有需要较真的事情了。人家就糊涂一些,万事不计较,有容乃大,与人为善!这是仕宦子弟的高级官场智慧,从小看他爹做官才能在这个年纪就成了精。

于是现在看他一脸懵逼的样子,大家便暗笑,又开始装了……

……

待赵守正依言撕掉封条后,申时行打开锁头,亮出九箱试卷。十八房考官便捧起抽到的试卷,坐回自己的桌前。撕掉束封,将厚厚一摞朱卷在面前摆好。

“咱们先回去坐着。这几日看着就行,没个十天八天,他们批不完的。”申时行引导着赵二爷回到堂上坐定,一边看着十八张桌后的同考官于堂下阅卷,一边轻声讲解接下来的流程。

坐在对面监视阅卷的内监临是定国公徐文璧,点赞狂魔成国公去后,这些露脸的活儿就轮到他了。定国公自然对两位主考的窃窃私语视而不见,更不会写进报告里。

申时行告诉赵守正,每位同考官分到手的是两三百份考卷。为了公平起见,每份试卷都要经过几位考官分别批阅。

因此每房考官仅第一场的卷子,就要批阅上千份之多。而且还得逐字逐句阅读考生的文章,将所有的错误都找出来,最后还要用青笔给出评语。最重要的是不能出错。

因为放榜后,非但都察院会磨勘,举子们也会查阅自己的卷子。

要是让他们挑出错来,一旦查实,考官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后果十分严重。

赵守正听得暗暗咋舌,这活儿他可干不了。幸亏没从房考官干起,不然非得让举子骂死不可。

“别担心,咱们的工作没那么累。”申时行忙轻声安慰道:“房考官推荐上来卷子,取与不取我们商议决定。咱俩都认可该卷后,你便用墨笔写个‘取’字。我在旁边同样用墨笔写一个‘中’字,便正式取中此卷。”

“这样啊……”赵守正闻言长舒口气,轻声道:“当然都凭大主考做主了。”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一起负责一起负责。”申时行却不领情,坚决不许他撂挑子。

开什么玩笑,当这一科主考超难的好吗?

这堆卷子里,非但有张相公两位公子的,还有次辅吕调阳的公子吕兴周的。

首辅次辅的三位公子同时应试,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么问题就来了,是都取还是取一部分,取得话什么名次合适?这些都关系到领导们日后对自己的看法啊!

申时行这种尼姑生的心思又重,想的特别多。也不怪他多想,因为组织上决定他担任本科主考后,两位大学士都分别跟他谈过话。

张相公让他秉公判卷,不要给他俩儿子搞特殊,那样非但影响不好,也是对两个儿子十年寒窗的侮辱。

不谷就是这样自信,不自信怎么能如此飘柔?他就不信自己的儿子,考个进士还用得着走后门!

可申时行闹不清,他是真这么想,还是故作姿态。按照官场规矩,搞不清的一律按最有利于领导的路数办。所以他还是得想办法,确保两位公子取中,而且还得是个让领导满意的名次。

吕调阳说的要明白些,他告诉申时行,自己原本是想让儿子避嫌,等自己退了之后再出来考的。但这样不就成将张相公的军了吗?所以还是得让儿子考试,不过千万别照顾,考啥样是啥样,落第了也未尝不是好事儿。就当陪太子读书了。

申时行估计吕阁老说的是真心话,可他不敢确保,回头一放榜,看到儿子落榜,吕阁老会不会还这么想得开。

取中了,他肯定不会怪自己。取不中,有可能还是会怪自己,所以还是也取中了吧……

这就是这七天,申时行思考出的结论。可问题是,两位大学士都没跟他通关节,他也不知道三位公子的文章是什么模样。

申时行觉得赵二爷是张相公的姻亲,肯定熟悉两位张公子的文风,哪能让他置身事外?

他看着坐在那里两眼发直的赵二爷,暗道,就不信张相公没嘱咐过你!想把责任都推我身上,门儿都没有!

你给我看仔细了,一定要保证两位张相公不会落第!

见赵二爷微微颔首,申时行心说,看来他懂我的意思了。

其实赵守正只是枯坐太久,瞌睡了……

第一百零六章 赵二爷在大气层

接下来几天,两位主考果然整日枯坐,连申状元都昏昏欲睡。

他之所以没睡着,还要感谢赵状元的呼噜声自带共鸣会变调,吵的他完全睡不着觉。

赵二爷也是超能睡的,每天上午坐下不到盏茶功夫,呼噜必起,时而如春雨连绵,时而如夏日雷鸣,时而如秋虫啾啾,时而如冬夜寒风,仿若一首四季变奏曲。

大家不禁暗暗感叹,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都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唯恐打搅了他休息。

直到中午吃饭时,赵二爷又会准时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对众人道:“大家上午辛苦了,快用午饭去吧。”

待到午休回来,坐下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便又鼾声依旧,仿佛永不停息……

然后晚饭时,他又会准时醒来,对众位同考官道:“诸位今天又辛苦了,快去用晚饭吧。”

时间一长他也不大好意思了,有次就问大伙儿,我打呼噜吵到你们了吧?

一众同考官纷纷表示绝对没有。尤其是每天下午,本来又累又乏,可有少宗伯的鼾声提神,大家普遍感觉腰不酸了、眼不花了,批卷子的速度都快多了。

得,这下不睡都不行了。于是赵二爷只好应大家要求,每天坚持大睡特睡,后来实在没了觉,为了保持白天的睡眠质量,晚上还得跟定国公几个打通宵麻将……

就这样到了廿三日,这天开始,各房考官开始推荐各自看中的卷子了。

赵二爷也终于打起精神,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跟申时行需要飞快过一遍,各房考官选出来的三十份正选卷,十份备选卷,然后取中其中的若干份。

因为今科定额录取400,其中南卷取220人。北卷取140人,中卷取40人。而仅正选卷就540份,所以并不是所有推荐的卷子都会被取中。

按照潜规则,同考官排名在前的,他这一房录取的就多,越到后面越吃亏。不过科道任房考官的,取中数会得到一定的照顾。至于具体怎么分赃,就看主考官如何拿捏了。

这些赵守正都不懂,但申时行是门儿清的。不过申状元并不专断,而是看中每份卷子,都要问过赵守正的意见,他点头说好方肯取中。

可赵守正怎么会说半个不字呢?他始终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若是没有儿子帮忙,恐怕自己还是个秋风钝秀才。哪够水平判人家的会试卷子?

赵二爷生怕耽误了人家十年寒窗,所以还是由申时行这种学养深厚的真状元拿主意就好,没必要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标新立异。何况自己也没什么能耐。

申时行本身就是个老好人,赵二爷又打定了主意夫唱妇随,两人自然相敬如宾,对同考官们也一团和气,完全按照他们正选的卷子,依着他们排定的名次录取,名额也尽可能公平分配,让十八房考官各个满意。

他们听说,往年大主考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常常要故意挑刺,让没有背景的同考官下不来台。像今年这样完全尊重他们意见,不摆主考权威的几乎没有。

大家不禁暗暗直呼运气好啊,心说要是能在这二位菩萨手下做官,那该多幸福啊?

很快,四百个名额确定下来,时间来到二十四日过午,翌日便是填榜的日子。

同考官们将未被取中的三千六百份卷子,全都堆在堂下,请主考大人搜落卷。

这也是举子们今科最后的机会了……

不过通常主考们只是走个形式,象征性的翻一翻,随便找出几个幸运儿来取中,便算是今科无遗珠之恨。

当然有那刻薄的主考,不搜落卷也正常。

然而同考官们发现,一直从容不迫的大主考,此时居然有些紧张。

“公明兄此番阅卷一直和光同尘,下面由你来可好?”申时行开玩笑似的说一句,同时意味深长看一眼赵守正。

意思是,要是三位公子的卷子被‘遗珠’了,这可是最后的补救机会了。

“不用不用。”赵守正忙摆手道:“大主考水平远高于下官,还是继续辛苦大主考吧。”

“哪里哪里,公明兄人品贵重、学养深厚,皆在本官之上。”申时行心说,这分明是在暗示我,那哥仨都被录取了。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赶紧也谦虚起来。

一番商业互吹后,还是由申时行来搜落卷,赵守正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任何一个举子的命运。

众考官暗暗赞叹,少宗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完美避嫌啊!

这下不管最后录取多少,什么名次,都不会有非议了……

……

接下来,廿五到廿七三天是用来排名次的。

廿五日,考官们转战至公堂,依然一团和气。

大家心平气和的先将十八房的卷子都排好了名次,二十六号便开始填甲乙榜。

上午填‘乙榜’,下午填‘甲榜’,甲榜也叫正榜,就是十八房考官选出的十八个本房第一,唤作‘卷首’。

这十八位卷首,也是本届会试前十八名。其中《诗》、《书》、《礼》、《易》、《春秋》之各经魁首,便是本科会试的前五名了……

待到所有名次都排定,甲乙榜上也填满了千字文的编号。从这一刻起,谁也不能再改动榜上的名次了。

二十七日,两位知贡举官带着墨卷过来,与主考一起开封后,监临官将朱卷和墨卷一一对号,把考生的名字填在甲乙榜对应的位置上。

看到最终的中式名单,申时行都傻眼了,因为他只看到张嗣修和吕兴周的名字。却怎么都找不到,张相公的大公子张敬修的名字……

一想到张相公那阴沉的脸,申时行就忍不住打摆子,连本届会元是谁都没在意。这会儿成绩出来了,也不用避嫌了,他直接把赵二爷拉到外头,低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咋啦?”赵守正笑眯眯问道,他看到自己的徒孙们考得不错,心情当然好了。

见他发笑,申时行暗松口气道:“你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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