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12节

飕飕破风声中,一支支标枪迅猛飞向了冲进栅栏来的邦板牙人。

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正确方式掷出的标枪威力十分惊人,甚至能洞穿邦板牙人的藤盾,或者把他们扎成串糖葫芦。

噗噗的利器入肉声中,邦板牙人成片的惨叫着倒地。

但邦板牙人十分悍勇,他们此时破寨而入,士气大振,根本不在乎死了多少人。便迎着如雨的长矛,用梭镖与华侨对射起来。

而且他们精于此道,投掷的准头大大强于华侨。尽管沙袋掩体挡住了大半的梭镖,还是有华侨青年不断中矛倒下。

后头的同伴赶紧把倒地的伤员,用竹担架抬到涧内最中央的陈家大宅中。

担架上的伤员很快就把偌大的院子给占满了。

面对陡然增加的伤员数量,那名江南医院派给吕宋商馆的医生,只能指挥着华侨中的郎中、兽医、屠夫、接生婆、妓女……能跟人体沾点边儿的统统齐上阵,给伤员止血、包扎、上药、截肢……或者临终关怀。

看着陈家前院中满地的血水,如屠宰场一般的场景,听着耳边惨绝人寰的哀嚎声,负责这一块的林阿发,终于承受不住冲出门去,趴在地上大吐特吐。

等他吐完之后,有人递上了水囊。

林阿发抬头一看是黄三老丈,他接过来灌两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神经质的嘟囔道:“我就说吧,不该招惹红毛老爷。让那些番仔抢一波,也强过现在这样如坠地狱……”

“唉……”黄三老丈叹口气道:“说这些还有啥用?捱吧,捱到死就解脱了……”

说完便带着给前线送水的水车走远了。

“真就没希望了吗?”林阿发失魂落魄,鼻子冒泡道:“我还不想死啊……”

……

最终,华侨们付出了比第一天惨重的多的代价,守住了第三天。

胡安中校非但保住了他的两百比索,而且又赢了两百。

他握着沉甸甸的钱袋,对那些英勇的华侨肃然起敬道:“阁下,如果明国人都像他们这样不怕牺牲,那我们征服明国的梦想,可能永远都只是奢望了。”

“哼,一派胡言!”已经连输两百比索的萨尔悉多上校,终于压不住火气,怒骂道:“这帮没有信仰的明国人,都是懦夫胆小鬼!”

“事实证明,他们不是。”胡安中校淡淡道。

“不,他们是。”桑德总督突然开口了,他神情阴沉道:“只是因为我们逼太紧,他们看不到希望,才会在绝望中拼死抵抗的!”

“阁下说得对!”戈伊特上校眼前一亮道:“在欧洲战场上,我们为什么要优待贵族俘虏,并准许支付赎金换取自由?就是为了削弱敌军指挥官的抵抗意志,让他们不会在绝境中顽抗,而是见势不好就投降!”

“不错。”桑德总督露出一抹阴笑道:“这就是我们欠缺的,不能把他们逼太紧。更不能把他们一概而论,比如他们中的有钱人,肯定会比较软弱。他们中的商人,也会比较灵活,乐于支付赎金换取自由。”

“正好阁下并未打算对他们赶尽杀绝,还仁慈的准备留下一半明国人。”萨尔悉多上校也笑道:“那就给他们活下来的机会吧,当然……只有一半人能享受到。”

“到时候的场面,肯定很精彩。”戈伊特上校迫不及待道:“明天就开始吗?”

“不急,他们现在的伤亡还在可承受的程度。”桑德总督道:“再让他们流几天血,更绝望一点,这样才会珍视我们的提议。”

顿一顿,他对萨尔悉多笑道:“也让我们的小黑朋友多流一点血,到时候才不会对我们有意见。”

“阁下英明。”萨尔悉多上校忙奉上西洋马屁道:“您的心灵一定是被天使吻过。”

……

接下来第四天大雨,第五天苦战。

第六天大雨,第七天血战!

华侨们在连番血战中,表现出了极其强大的忍耐力。

已经有两千人牺牲或者重伤了……其中大半是被炮击所致。

死者的尸体不得不抛入河中,以免引起疫病。

所有人都含着巨大的悲痛。支撑他们继续战斗的,除了那越来越近的第十天,就是为亲人报仇的念头了。

到了第八天,没有下雨,但邦板牙人意外的迟迟没有进攻……

第三十四章 人心

眼看着太阳要升起来,一天打仗最舒服的时间要过去了,才有一队头戴壶型盔、身穿板式胸甲的西班牙剑盾兵,乘船出现在了两军阵中的巴石河面上。

带队的一名西班牙少校,手里拿着个铜壳喇叭,叽哩哇啦说了一通。

华侨中自有不少懂西班牙语的,为身边人翻译起来:

“红毛鬼说,他们本不欲参与两族械斗,但总督大人有保境安民职责,决定还是出面调停。”

“不打了吗?”华侨们好多人都松一口气,巨大的牺牲早已超过他们承受的极限,如果不是因为退无可退,他们肯定已经崩溃逃亡了。

“没有。”却听通译们摇头道:“红毛鬼说,但是番仔不肯接受调解,说我们杀他们的人太多,必须要血债血偿!”

“放屁!”陈永泉等一干青年双目赤红道:“是他们来打劫我们的!而且我们死的人更多!”

“小声点,听他们说完!”林阿发等人呵斥小年轻们。

“红毛鬼说,他们总督有好生之德,跟番仔说好了,今天停战半天,允许我们入城避难!”

“红毛老爷仁慈啊!”林阿发忍不住跪地干嚎起来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啊!”

“你他娘的放屁!”高二爷拿起标枪就想戳死他,还好被身边人拉来。高二爷怒吼道:“番仔才杀了我们几个人?我们的人,多半都死在红毛鬼的炮弹上的!”

众人闻言一阵咬牙切齿,红毛鬼的炮轰塌了他们的栅栏,摧毁了他们的房屋。而且他们还发射一种烧红了的铁弹,引起涧内大火,把他们的家园烧成一片白地,死伤不计其数。

“这些番仔八成也是他们引来的!”陈永泉等人恨得向船上投掷标枪,不过都被严阵以待的西班牙士兵,用一人高的大盾牌挡了下来。

“猫哭耗子假慈悲!龟身生啊嫁文虫!”年轻人们的怒骂声不止,还要拿枪去射红毛鬼。

陈美只好出面制止住他们,让红毛鬼把话说完!

那少校这才继续呜路哇啦道:“但圣地亚哥城内地方有限,最多只能容纳一万人,所以我们总督规定,只在中午十二点以后,派船来接一万人进城。”

顿一下,他又道:“请有意进城避难者,准备好一百比索的进城费!是一人一百比索!”

“抢劫啊!”福佬仔们果然把钱看得比命重要,注意力一下就转移到钱上了。

那少校却不再废话,赶紧下令划船远离这里。刚才那些明国人又是掷矛又是举枪,吓得他都要尿裤子了。

……

让红毛鬼这一搅合,岛上同仇敌忾的气氛登时荡然无存。

之前不分彼此、并肩作战的同胞们,又按照籍贯宗族围聚成一个个小团伙,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商馆的人对此冷眼旁观,陆战队员们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看着河对岸的小黑人,防止他们偷袭。

唐保禄吊着左臂膊,一屁股坐在西门青身边。

西门青脑袋上被飞溅的碎石擦了长长一道伤口,用纱布包着还往外渗着血,他却满不在乎的叼着烟,用刺刀挑着条小鱼,在太阳底下翻转。

“这是干嘛?”唐保禄奇怪问道。

“烤鱼啊。”西门青道:“这么毒的太阳,总得有点用吧?”

“那你得多看书,公子在《自然小识》上,说过如何利用太阳能。”唐保禄便显摆道:“叫‘炎日阳燧、火从天来’。”

“阳什么?”西门青问道。

“就是凹面镜,其实把你的望远镜拆了,用上头的玻璃镜片效果更好。”唐保禄便兴致勃勃道:“试试吧?”

“少来。”西门青赶紧护住自己脖子上的黄铜望远镜道:“这是奄美大捷纪念版!”

“你拿这个能换一百比索不?”唐保禄慢悠悠问道。

“一千我也不换。”西门青翻翻白眼道:“怎么,你的心乱了?”

“红毛鬼有高人啊。”唐保禄用右手掏出一颗草莓糖,在嘴巴的配合下剥去糖纸,舌头一卷送到口中,幽幽说道:“这个价一出,我就知道要坏事儿了。”

“怎么讲?”西门青皱眉问道。

唐保禄便压低声音跟他分析起来。

比索是西班牙人在殖民地使用的货币,有银比索和铜比索两种。不过只要不特别强调,说的就是银比索。

一比索大概折银0.75两,100比索就是75两银子,对普通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了。

但这些吕宋华侨,这些年靠着大帆船贸易发了财,能拿出这个数的人,绝对不在少数。挣不到大钱,谁会在这鬼地方遭洋罪?

便听唐保禄幽幽道:“原本要是没这个条件,只让两个华侨里走一个,最后就是谁也别想走的局面。但加了这个条件,一下子就把原本铁板一块的华侨,分成两半了!有钱的肯定愿意出这个买命钱,没钱的想出他也没有啊。”

“抢他丫的!”西门青恶狠狠的道。从嘴唇上揪下烟屁股,还带下一块皮,疼得他直呲牙。

“那不就正中红毛鬼的下怀了?”唐保禄叹口气道:“红毛鬼就是想分化他们,巴不得他们自己打起来呢。”

“操他妈的老阴比!”西门青霍得就要站起来道:“老子这就画出线来,哪个敢当逃兵,就崩了谁!”

却被唐保禄死死拉住道:“别冲动,搞不好就成公敌了!”

“谁在乎?!”西门青啐一口,还是重新坐了下来。服从命令是海警的天职,他没忘了自己是受唐保禄节制的。“那我们就干看着?!”

“当然不能干看着了。该劝还是要劝两句的。”唐保禄扶着西门青的肩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道:“虽然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但要是让特科的人在评测报告上,打个‘冷血’的评价,公子会不待见我。”

“那倒是……”西门青打了个寒噤。他也是在总司令部直属侦查大队组建后,才知道有那样一个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在的机构,于暗处盯着集团和海警的重要任务和要害部门。

……

傍晌,各帮各家方开完了小会,侨领们重新聚在一起。

“说说吧,你们都是怎么定的?”陈美磕磕烟袋锅子,问众人道。

“我们莆田帮交钱进城。”林阿发抢着说道,唯恐说晚了没法开口。

“怂!”高二爷又想弄死他道:“我们福清佬一个不走!就死干到底!”

“你们潮汕帮呢?”陈美又问副会长刘学升。

“我们……”刘学升满脸羞愤道:“我是绝对不走的,但也拦不住有些人想交钱走人。”

“你们呢?”陈美问黄三老丈。

“我们也是……”黄三老丈面容愁苦道:“去留两便吧。”

接着,其余几个地方的侨领也纷纷表态,结果都大差不差,出得起就走,出不起就不走。

陈美对他们的选择并不意外,因为他话事的泉州帮和本地帮,选择也一样。

两个例外中,莆田帮主要是做生意的,普遍有钱,而且同乡观念重,没钱的也能先帮衬帮衬。

福清佬主要是当水手、打手、干些收账点数的活的,又喜欢花天酒地,普遍囊中羞涩。而且好勇斗狠,干脆就死硬到底了。

摸底之后,陈美装了一锅烟,沉默的抽起来,就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却见那唐保禄唐董事走了过来。

唐保禄简单问了问情况,然后对陈美道:“让我跟大伙儿说两句吧?”

“嗯。”陈美答应的很痛快,点头对众人道:“还有点儿时间,把大伙儿集合起来。”

……

很快,乌央乌央的人群聚集在已成废墟的陈家大院前。

待刘学升对众人说,请唐馆长讲话后,唐保禄便吊着胳膊站在陈家倒塌的台门上。他代表南海集团,掌握着所有往返于大明和吕宋的船只。这些天又率领大家抵抗番人,还负了伤,可谓威望正隆,大伙儿也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其实唐保禄的胳膊是前日雨天失足,摔进了壕沟弄折的。但在这种时刻,却很是应景。

他很干脆,竖起三根手指来,朗声对众人道:

“我就说三件事。第一,这是红毛鬼分化我们,瓦解我们的诡计。我们千万不能人家挖个坑就往里钻!”

“不错,要不是红毛鬼开炮,我们能死那么多人?谁还会信他们?纯粹是想瞎了心!”刘学升也大声附和道:“他们的目地是先分走我们的一半的人,让番仔把剩下的人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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