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885节

“明白。”张居正应下。

“户部那边跟皇家海运谈的怎么样了?”高拱接着问道。

“回元辅,很顺利,大方向都定下来了,只是细则方面需要逐一敲定,十分繁琐。”张居正忙恭声答道。

“太慢了,最晚上半年,一定要把所有条款谈妥,下半年海运衙门就得办起来。”高拱沉声道。

“是,仆会催促的。”张居正便赶紧提笔记下来,自从那日雨中请罪之后,他的态度端正的可以当小受了。

两人一问一答,如梅花间竹,在各部各省的事务间飞快跳跃,高仪根本没法插嘴。他完全跟不上两人的思路,往往等他想好了该怎么说时,两人的话头已经转到几件事以外了。

高仪十分无奈,这是他入阁以来的常态。旁人以为他成了阁老,一步登天。殊不知,每日里被两个天才无情碾压,如坐针毡啊!

“南宇?南宇?”高拱终于问到他,他却走神了。

“哦,元翁请讲。”高仪赶紧回过神来,洗耳恭听。

“张子维还不肯来京吗?”高拱神情不悦道。也不知是对迟钝的高仪不满,还是对死活不肯再进京的张四维不满。

“是。他已经连上三本,坚辞不就了。”高仪忙答道:“老朽也写信给他,言明太子侍班官乃储君师保,事关国本,推辞不得。可他说自己有病,咳嗽的说不出话来,实在不能胜任。”

张四维实在是被整怕了。他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在没解决这个藏在暗处的敌人之前,就是让他进京当首辅,他都不会答应的。

张公子也是要脸的啊!

“他不想来就算了!”高拱哼一声道:“那就另拟人选吧。老夫看就赵守正了。”

“是,啊?”高仪不禁一愣,一时竟没想起赵守正是哪位来。

“隆庆二年的状元,潮州知府。”张居正轻声提醒他道。当初只想着高仪老病昏聩,对自己威胁小点。但一起共事开了,才发现那是真拖后腿啊……

“哦哦,他这么快就当上知府了?”高仪吃惊问道。

高拱也是一阵无奈,这就是不以能力选人的毛病啊……

“赵知府在上次外察中,名列所有知县首位,晋升为潮州同知。上任时又遇上了知府失踪,曾一本入寇潮州,他单骑入城,打赢了潮州保卫战后,被广东巡抚奏请署理知府至今。”张居正只好解释道:“他麾下的林道乾扫平了闽粤沿海的倭寇和海盗。他又在今年广东清剿蓝一清、赖元爵的作战中屡立大功,省里早就奏请为他转正了,只是被我们压住了。”

其实主要是高拱不同意……

“再转正他就要换绯袍了,五年升到正四品,太夸张了,对他没什么好处。”高拱淡淡道:“不过文武全才的状元公,当这个东宫侍班官,就再合适不过了。”

“能得元翁如此苦心栽培,真是那赵状元的福气啊。”高仪不禁赞叹道。

东宫侍班官之于太子,就相当于当初高拱至于裕王了。那是储君的心腹大臣,板上钉钉的未来内阁大学士,是詹翰官员最想得到的官职。

张居正知道,高阁老忽然提出,要把这个人人眼红的位子给赵守正,一是对赵昊终于同意出让海上份额的奖励。同时也有警告下不老实的山西帮的意思在里头……

对此张相公也像吃了个苍蝇,因为在他的计划里,是要亲自提拔栽培亲家,让他当自己的左膀右臂的。

结果倒好,自己地里的庄稼,让野猪给拱了……

然而此事归高仪分管,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正在暗暗生闷气,张居正忽然听到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他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竟站起来走到门口。

便见张大受满头大汗冲进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啊……”张居正一阵惊愕,手里的毛笔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发生什么事了?莫非皇上?!”高拱的脸刷得就白了,声如炸雷。

张居正点点头,涩声道:“皇上今早忽然昏过去了……”

“啊!皇上!”高拱失声叫一声,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这阵子他对杨梅疮的症状和病程,都已经十分的了解了。

知道最怕的就是这个……

“宅仁医会的那帮名医怎么说?!”张居正比他冷静多了,沉声问张大受道。

“他们束手无策了。”张大受深吸口气,然后尖声对着高拱道:“两位娘娘请江南医院的神医赶紧入宫!高阁老,万万不可再阻拦了!”

“……”高拱如遭雷击。竟被这不大不小的太监,吼得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少在这儿瞎嚷嚷,赶紧去赵家胡同请人啊!”张居正假意呵斥一声。

“冯公公已经亲自去请了!”张大受拖着长腔道。要不是张居正那杀人的眼神,他还不知怎么得意呢。

“元翁,我们也赶紧过去吧。”张居正提醒一句呆若木鸡的高拱。

“哦,好,快去快去。”高拱这才回过神,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一边昏头昏脑往外走,不留神便在门槛重重绊了一跤。

“元翁!”离他最近的张居正和高仪赶紧伸手去拉他。

但高仪是个病人,动作迟缓。只有张居正拉住了高拱的左臂,让他只半跪在地上,没有摔个大马趴。

不过高拱这样子也够狼狈的了。

张居正自然能看出,高拱完全被抽去了精气神。

方才那个挥斥方遒、不可一世的首辅大人,已经随着这一跤,一去不复回了……

剩下的,只是个被无边内疚和悔恨折磨的待罪老人了……

真是天堂地狱一线间啊。

张居正也不禁暗自懊悔,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雨中求饶,把脸都丢尽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入脑

户部衙门,尚书衙中,正进行着有关未来海运衙门的第十八轮谈判。

平素以技术性官僚自诩的户部官员,可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技术了。

由皇家海运派出的谈判团队,谙熟每一条朝廷法令,死扣每一条细则,严谨的令人抓狂。

一轮轮艰苦的谈判,自年初起一直谈到年中,距离达成协议,依然遥遥无期。

这让高阁老分外恼火,已经臭骂过户部尚书张守直两次了。

张守直是有苦难言啊。谁让人家皇家海运后台硬,他个尚书也惹不起呢?

这位元代右丞相忙古歹的九世孙,只好亲自上阵,来跟皇家海运谈判。

为了对等,赵昊只好勉为其难,顶着酷暑来户部衙门,陪张部堂唠嗑。

双方寒暄之后,在谈判桌两端坐下。户部官员将厚厚的草案捧到张守直面前。

“赵公子,咱们今天一定要把第十条的全部六十款过完,争取这个月就把合约签了。”张部堂先给今日谈判定个调子道:“元翁就限期十天,咱们拖不得。”

赵昊轻摇折扇,不为所动道:“还有五十条,九百八十款呢,十天不睡觉也谈不完的。部堂,再跟元翁通融则个吧。”

他身边的朱时懋也歪着头道:“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会儿着急将究过去,将来要出大问题的。”

“我看你们根本就是存心拖延时间!”见部堂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这帮家伙还是冥顽不灵,负责具体谈判的户部右侍郎杨巍怒而拍案道:“奉劝你们一句,别做梦了!这回谈不妥,谁也别回去了,什么时候签字,什么时候放人!”

“呦,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啊?!”朱时懋冷笑着把头歪向另一边。

“对付你们这些目无王法的狂徒,只能如此!”杨巍是在宣府、陕西当过巡抚、带过兵的,最适合唱黑脸。他杀气腾腾道:“不在文书上签字画押,天王老子也别想把你们捞出去,我说的!”

“好,我要是走出去了怎么办?你就是个王八吗?!”朱时懋也被激怒了。

“你要是走不出去怎么办?是歪脖王八吗?”杨巍哂笑道。

“你!”朱时懋撸起袖子,朝杨巍冲去,一众户部官员和皇家海运的员工赶紧分开二人。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唯有张部堂和赵公子神态自若,一个喝茶一个扇扇子。

但张守直的心里可不平静,他知道赵昊难缠,没想到这么难缠。能顶着自己和高阁老的压力,把谈判一拖就是几个月。

唉,何止几个月?从前年年底,高阁老首倡此事到现在,都整整一年半了。海运衙门的影儿还没有呢!

这种事,在雷厉风行的高阁老手下绝无仅有。他这个户部尚书的压力可想而知,不然也不至于动了物理说服的念头。

其实赵昊压力也很大。因为成立两年的大栅栏证券交易所,刚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四月股灾’。且随时都会发生下一轮的雪崩……

……

三月底、四月初,朝廷要成立海运衙门,与皇家海运均分海贸份额的消息,终于传遍了京城,引发了投资者对集团前景的悲观情绪,开始纷纷抛售手中的股票。

短短数日之内,西山集团的股价,从每股三十五两一路下挫到十八两,惨遭腰斩。

就连卢沟桥公司也受到连累,股价从二十五两跌到了十五两……

两只大盘股的暴跌,又引发了投资者的集体恐慌,让大栅栏证券交易所内的三十六支中小型股票惨遭踩踏。有的腰斩,有的斩到了脚脖子,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历史尤其是经济史,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隆庆六年四月,发生了大明乃至全世界第一次股灾。

幸好股灾发生时,赵昊正好在京城,当机立断调动集团存银护盘,还跟干娘各自掏出两百万两,开出了二十两一股的大买单。前前后后,集团和股东们砸进去上千万两,这才堪堪稳住了股价,没有触发进一步的雪崩。

目前,西山集团的股价在二十两上下浮动,卢沟桥公司股价恢复到十七两。被无辜牵连的各中小股票也得到了喘息之机,没有跌穿内裤。

这次股灾是一次对投资者的风险教育,让他们终于明白,交易所门口那块大铜牌上,‘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十个字,不是闹着玩儿的。

原来股票这玩意儿,真的不是只涨不跌啊……

这次‘四月股灾’最大的影响是,已成惊弓之鸟的投资者们,失去了对股票的盲目信任。若非赵昊及时救市,怕是一百五十年后的南海泡沫,就要在大明提前上演了。

南海泡沫令英国股票市场大受挫折。在随后一百多年时间里,人们对股票交易避而远之,甚至连带着股份公司的发展,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阻碍。

这是赵昊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

……

尚书衙中,正在上演全武行,忽然有传旨太监满头大汗冲进来,说两宫宣两位神医火速觐见,冯公公请赵公子也赶紧一起去。

赵昊便站起身来,朝着张守直拱拱手道:“抱歉部堂,晚辈先走一步了。”

“快去快去,宫里的事要紧。”张守直忙不迭将他送到院中,待赵昊的身影消失在仪门后,他叹了口气,对身后众人道:“这阵子大伙儿辛苦了。都散了吧,回去好生歇几天……”

“遵命。”朱时懋和皇家海运的谈判团自然求之不得,马上收拾东西闪人。

杨巍却难以接受,这不让自己枉做了恶人吗?

待外人走光,他忍不住对张守直道:“部堂,这次半途而废,下回再吓唬他们就不灵了!”

“下回?”张守直看他一眼,满脸苦笑道:“二山,你刚进京可能不太敏感。没听出来吗?宫里出大事了!”

“没听出来。”杨巍是葱党,肠子弯弯少,又刚进部不久,确实还没摸着门道。

“刚才,那传旨太监,说的是两宫宣神医火速觐见,这一句话,透露多少消息啊!”张守直便小声分说道:“按规矩,无圣旨,外臣不得入禁宫。现在两宫不经皇上,直接出懿旨传民间的神医,你说是几个意思?”

“再说,我大明只有一位皇后,什么时候可以公然说是‘两宫’了?”顿一下,他又幽幽道:“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要两宫并尊,邀宠媚上了……”

“……”杨巍听得后背直发凉,半晌才涩声问道:“部堂,这些人是元翁的人,还是张相公的人?”

“他们来找的是谁啊?”张守直投去看白痴的目光。

“赵公子,他是张相公的女婿……”杨巍脸色煞白,这才明白部堂为什么说谈不成了。

想到自己方才对赵公子喊打喊杀的样子,杨巍一阵冷汗津津,恨不得那轱辘不算,掐了重拍……

“部堂,皇上真的?元翁真的?”他巴望着张守直。

“皇上凶多吉少,至于元翁,唉……”张守直长长一叹,他也是嘉靖二十二年的进士,外人眼中的铁杆高党。想到自己半生奋斗,却因为被旁人牵连,就要化为泡影,他便万念俱灰,觉得不如遁入空门。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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