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88节

“但这只能证明地面有弧度,还不足以说服别人,地球是圆的。”

“那倒是,谁让地之广,足千万里呢。一只蚂蚁如何能窥得全貌?”华叔阳苦笑一声。

“除了环球旅行之外,还是有法子证明的。”赵昊却微微一笑道:“当然,这不是你们现在该思考的问题,先给我好好用功,考个状元再说!”

“是,师父……”两个徒弟恭声听命之余,为免也会腹诽,师父又卖关子了……

第三篇 燕京春来

第一章 扬州行

当天,众人在船上过夜,翌日上午抵达了扬州城。

扬州滨运河、临大江,自古便是天下顶尖的商业大都会,天下商贾咸居于此,造就了扬州城的千年繁华。

到了本朝,扬州经济中心的地位虽然被金陵、苏杭所取代,但其仍是全国的盐运中心。

每年有亿万斤的海盐,从扬州沿大运河和长江,转运到全国各地贩卖销售。毫不夸张的说,半个大明的百姓,都在吃扬州发运的淮盐。毫无疑问,如今这是一座因盐而兴,因盐而繁华的城市,城内大小盐商已然超过百家,其中又以徽商为最。

徽商在扬州包揽盐运,两淮额引一千六百九万有奇,皆归徽商十数家承办,然后才分发给下面的中小盐商。

这些大盐商家资巨万,坐地生财。毫无经营之苦,自然视金钱如粪土,早已没有了传统徽商的勤俭抠门。他们在扬州生活侈靡奢华,竞相修园林、养瘦马,建戏班、搞收藏……当然,除了这些个人享受外,他们也会积极的修桥铺路建学堂,为公共事业慷慨解囊。

盐商们还尤其喜欢助学,非但扬州和徽州的贫困学子会得到他们的资助,但凡从大运河进京赶考的举子,只要在扬州落脚,必然有盐商盛情款待,临走前还会送上不菲的程仪。

因此,盐商们在士林中的风评,并非普通人想象的那般不堪,反而很得读书人喜爱。与赵昊他们同行的这班举子中,曾接受过盐商资助的,便不乏其人。

插着黄旗的客船,陆续抵达扬州的东关码头。

每到一艘,举子们便被早就等码头上的各家盐商,争抢请回各家的园林,大排筵宴,好生招待去了。

赵昊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他们的船上黄旗最多,引起的争抢也最激烈。

最后还是扬州八大总盐商之一的叶家出面,将他们这一船举子一分为二,一半由其余几家瓜分,另一半则被叶家包圆。

赵昊他们坐上豪华舒适的八抬大轿,在鸣锣开道声中穿街过巷,被抬进了扬州城。

等众人下轿,只见已身在一处豪奢华美的园林之中,到处是锦幕貂帷、书画尊彝,饰以宝玉,藏以名香,其服用之僭,池台之精,不可胜纪。

此时午间暖阳高照,主人家便在水榭中设下宴席,赵昊等人入席,只觉室内温暖如春,四周水木清湛、锦鳞游泳。又有绝色女史若干环侍一堂,温香软玉、细语柔声。又有梨园戏班,承应园中,堂上一呼,便歌声响应,丝竹悠悠,让举子们仿佛从人间来到天堂,只觉四周金碧照耀、五色光明,与人影花枝、迷离凌乱。

赵昊父子却是如坐针毡。对赵昊来说,他年纪还小,看不得这种乱七八糟的场面;对赵守正来说,当着儿子的面,更是做不得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在主人家十分善解人意,微微一笑,对一旁恍若仙妃的侍妾耳语几句。侍妾便请赵昊父子,跟着她来到回廊尽头的一间花厅。

“有人在等二位,请进去相见。”侍妾微一欠身,做个请进的姿势。

赵昊警觉拉住了赵守正。

侍妾见状不由轻笑,对里头道:“赵公子,你要等的人来了。”

赵昊父子愣神间,便看到穿着出锋锦袍、头戴嵌玉幞头,富家子弟打扮的赵显,快步走到门口。

一看到是大侄子,赵守正不由吃了一惊。“哎呀,赵显,你不是回休宁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见到你爷爷了吗?”

赵显忙向二叔行礼,然后又跟赵昊打过招呼。

那侍妾便福一福,无声告退了。

“二叔,这个,是……”赵显嘴拙,面对二叔连珠炮似的发问,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一跺脚道:“咱们回家再说吧。”

“回家?”赵守正不由问道:“回南京还是休宁?”

“隔壁。”赵显苦笑着头前带路,一脸无奈的对两人道:“到了你们就都知道了。”

赵守正只好压下满腹疑窦,跟着大侄子穿过一道开在墙上的汉白玉月门洞,来到另一处豪华的园林中。

……

进去园中,沿着蜿蜒的青石板路前行,只见路旁翠竹千竿,花木扶疏。

待到转过一处名为‘柳暗花溟’的太湖石,便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处残荷映水的小湖畔,是极为典雅的曲廊幽榭,花厅书斋。

虽不如隔壁那样金碧辉煌,豪奢无边,却显得更加高雅有格调,更符合读书人理想审美。

赵守正不由点头连连,对儿子笑道:“等咱们安定下来,也修一处这样的园子,然后咱爷俩每日赏花钓鱼,简直活活美死……”

“没出息的东西!”却听一声熟悉的呵斥,吓得赵守正猛一哆嗦。

父子忙循声望去,便见暌违近一年的赵立本,头戴乌纱的平定四方巾,身穿栗色暗花的湖绸道袍,正红光满面的佯怒看着儿子。

“哎呀,父亲……”

赵守正眼碟子浅,一看到日夜牵挂的赵立本,马上泪奔。

他流着泪扑了上去,就要一把抱住赵立本。“儿子不是在做梦吧?”

赵立本一脸嫌弃的推开他,没好气的教训道:“你现在大小也是个举人了,要注意体统!”

“我就是当了宰相,也是爹的儿子啊。”赵守正见父亲拒绝拥抱,便拉着赵昊,跪在地上给赵立本磕头。

“好了好了,起来吧。”赵立本这才伸手扶一把孙子,对儿子道:“进屋说话。”

祖孙四人便走进池边名曰‘听荷轩’的花厅。

只见那花厅的窗户上,没有糊常见的高丽纸,而是嵌着五色的玻璃。

从室外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进去往外看,却见室外景色,清清楚楚,五彩缤纷。

更让赵昊惊奇的是,书房墙上,居然还挂着一面银框玻璃镜!

看着镜子里纤毫毕现的自己,他不由脱口问道:“这是泰西货?”

“乖孙就是有见识,”赵立本欣慰的颔首道:“这是佛郎机走私进来的玻璃镜,一面五百两银子。在扬州,你要是没几面这样的西洋货,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赵昊心说,这门生意可真赚钱啊……

第二章 雪迎

赵立本和赵显等着他父子,这会儿也没用饭。

侍女便端上精细无比的淮扬菜来,祖孙四人在花厅中边吃边聊。

赵守正饿极了,端一盅清炖蟹粉狮子头,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有些埋怨道:“赵显,你小子好不靠谱,找到爷爷了也不回去报信,害我和你爹一直牵肠挂肚。”

赵显忙小声解释道:“是爷爷不许我说的。”

赵守正使劲咽下口中的肉,便闷声对赵立本道:“爹,你瞒得我们好苦啊,你这日子过得,比在南京还舒坦。却让我们苦了大半年。”

“没有那半年苦,有现在的你吗?”赵立本呷一口小酒,眯着眼冷笑道:

“我本打定主意,要丢下你们三年不管。要不是你们还算争气,这会儿也休想见到老子。”

说着他对赵昊和颜悦色地笑道:“乖孙,你做的事爷爷都知道了,干得好啊。尤其是把钱家、刘家给办了,真给你爷爷我出气了。”

他虽然得意洋洋,却绝不忘形,只字不提周祭酒那档子事儿。

但赵昊此时焉能猜不出那封信的来历?

不过他也同样不提这件事,只笑嘻嘻的哄老爷子高兴。

“爹呀,咱家不是败了吗?怎么看着比原先还阔啊?”赵守正和老爷子酒过三巡,终于忍不住问道。

“狡兔尚且三窟,老夫为官几十年?岂能不知宦海险恶?岂能不未雨绸缪?”赵立本对着儿孙,自得吹嘘道:“现在也不怕告诉你们了,伍记里有咱们赵家的股份……”

“啊,真的啊?”赵守正可是久闻伍记大名,知道这是一家囊括了官盐转运、钱庄当铺、漕河运输的大商号,不由眉开眼笑道:“这岂不是说,咱们也能过上盐商一样的日子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赵立本白他一眼,气不打一处道:“真不知你这厮,是怎么考中举人的?”

“当然是祖宗显灵了。”赵守正却也不傻,哪怕是对自己的父亲,也只是含糊的提一嘴道:“太祖爷托梦说,咱们赵家还要出个进士,就应在儿子身上了。”

“太祖爷也有瞎了眼的时候,”赵立本笑骂一声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去考进士,本本分分当个官,别老想着盖园子,养瘦马。”

“咳咳,我刚才只说盖园子,可没说养瘦马。”赵守正闻言咳嗽的老脸通红。

“你那德行,老夫还不知道?”赵立本哈哈大笑,显然畅快至极。

“父亲,还有两个孩子在场呢。”赵守正抗议道。

“赵显过了年就完婚,赵昊也不小了……”赵立本说着,状若随意的问一句道:“对了,刘家没再纠缠吧?”

“刘正齐哪还有脸?”赵守正摇头笑道:“他都没脸待在金陵了,听说已经回苏州去了。”

“那就好。”赵立本点点头,有些欢喜的对赵昊笑道:“乖孙别难过,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爷爷再给你找门更好的。”

“咳咳……”赵昊也咳嗽起来,忙摆手道:“爷爷,我还小哩,还是过几年再说这事儿吧。”

“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赵立本却呷一口小酒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唉。”赵昊点点头,但愿老爷子是喝多了随口一说。

……

赵守正与父亲重逢,心中大石落地,加之活了三四十岁,终于得到父亲的认可,自然毫无悬念的多喝了几杯。

然后毫无疑问的醉倒了。

赵昊刚要扶着父亲去休息,却被赵立本叫住。

“赵显,你扶二叔去休息。”

然后老爷子又对赵昊道:“乖孙,陪爷爷在园子里转转,消消食。”

“嗯。”只要不提劳什子婚事,赵昊就还是乖孙子。

赵显便扶着赵守正去休息,赵昊则搀着赵立本,在这幽静的园子一边散步,一边闲聊。

赵立本指着园子里的风景,向孙子显摆道:“这园子是嘉靖三十六年,爷爷在浙江当臬台的时候,花了一万两银子,从同乡手中购置的。这些年又陆续投了几万两,花了不少的心思,才有如今的规模。”

“好比这园中,以方才的听荷轩为中心,分为春夏秋冬四片。东边以竹石为主体,象征春天。南边以太湖石,象征盛夏的江南景色。西边用黄石烘托秋天群山的挺拔,北边用颜色洁白的雪石,突出冬日里积雪未化的寒冷感觉。乖孙,你觉得如何啊?”赵立本说完,满怀期待的看着赵昊。

赵昊正在营建小仓山,自然对园林十分有兴趣,闻言由衷赞道:“旨趣新颖,独具匠心,可领一时风骚。”

他心说,回头我也把小仓山按主题划分出来。那五百亩地有山有水,可比这十几亩的小园子,值得折腾多了。

谁知赵立本却不满足,拉着赵昊在一座二层的阁楼前站定,笑眯眯对他道。

“乖孙,你的诗才,连王州都赞叹不已,看到自家的园子,难道就没有赋诗一首的冲动吗?”

“没有。”赵昊断然摇头。

“那可不行!”赵立本吹胡子瞪眼道:“就算是给咱们家园子扬名,你也得给我作一首。”

“爷爷,这作诗又不是下地干活的,得有灵感啊。”赵昊苦笑着说道。

“你少来这套。”赵立本敲他脑袋一下道:“今天你是作也得作,不作也得作。”

老头说着,往太湖石上一坐,抱着胳膊道:“不然爷爷就不回去了。”

“唉,好吧……”

赵昊无奈沉吟片刻,方道:“那就送爷爷一首词吧。”

说着他便缓缓吟诵道: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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