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874节

隆庆却深以为善,他现在是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揠苗助长也要早点教导太子成才,好不用揪心皇位传承。

加之人在病重,脑袋本来就不灵光,皇帝没品出此中三味,便准了贵妃所请。

于是司礼监打出一报,‘上谕,着大学士每日轮流入文华殿看顾太子学业,钦此!’

闻听上谕,高拱一阵面似火烧,羞愧难当。

道理很简单,因为皇帝想每日都有大学士监督太子学业,他高胡子却只想五天一入。

在皇帝看来,他这是疏慢。群臣更难免揣测,是不是皇帝对他不满了?至少他这次,没跟皇帝想到一块去是一定的……这对一位首辅来说,是个很危险的信号。说不定就会有政敌自以为逮到机会,按捺不住要起来攻讦他。

高拱虽然不知道张居正在背后捣的鬼,但本着谁得利谁犯罪的原则,他发现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便是张叔大张居正获得了与他一样跟太子密切接触的机会不说,而且因为两位大学士每日一轮,并非同往,所以想搞点什么小动作就更简单了。

这后一点,还是他挑选的东宫讲官,门生兼老乡沈鲤提醒他的。沈鲤禀报高阁老,这几日每逢张相公入文华殿轮值,则冯保必至。两人在殿东小房内屏退左右密语,旁人不得与闻。而且两人每次都要谈到太子快下课时,才从小房里出来,显然在密谋着什么!

这让高拱非常警惕。他和张居正虽然继续当着表面兄弟,却暗中命弟子们盯紧了这个二五仔,又命孟冲派人盯紧了冯保,还命邵大侠的人暗中监视张居正府上。

同时,这位老斗士察觉到大战将至,也终于选择原谅了汪汪队。为了更好的防范偷袭,他还提拔韩楫为通政使司右通政,提督誊黄。

所谓誊黄,就是将司礼监打出的上谕,抄写在黄纸上,下发给各衙门。高拱让韩楫卡住这个位子,为的是防止冯保利用皇帝病重、头脑不清,假传圣旨!

此时的北京城,已是战云密布,隐有风雷之声了!

……

今日恰逢张居正去文华殿看小胖子上课。是以赵昊进京的消息他尚未与闻,那边文渊阁中,高拱便已经得了沈应奎的禀报。

“娘勒个脚,他这次来的倒挺快!”高拱闻言登时警惕起来,揪着钢针似的胡须,阴着脸讽刺道:“张相公这女婿,还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是啊,从那日早朝皇上犯病到现在,满打满算才二十天。”已经换上正四品绯红官袍的韩楫,依然把首辅值房当成自己的老窝,积极担当狗头军师一职。“他能这么快就从江南赶来,我看八成是夜猫子进宅善者不来!”

高拱另一个门生,接替韩楫的新任吏科都给事中雒遵,也深以为然道:“大师兄说的没错,肯定是那荆人召他来京里助战的!”

如今随着高拱将张居正视为挑战者,门生们对张相公也就没了最基本的尊重,私底下以‘荆人’相称。跟‘老西儿’、‘豫人’差不多……

“那姓赵的又不是官场中人,能帮上荆人多大的忙?”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有些不解的问道。体制内的人素来轻视体制外的人,这一点在这些自以为口含天宪的言官身上,尤其严重。

他们甚至都瞧不起高阁老东山再起的头号功臣邵芳,已经把邵大侠排除在核心圈子之外了。如今邵芳只能干他最拿手的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了。当然,这也是邵大侠太爱吹牛,又不懂官场规矩,给了他们太多在高阁老面前,抹黑他的口实有关……

“当然能帮上大忙。”韩楫沉声道:“他既然到了,那万密斋、李时珍两个肯定也跟着来了。所谓‘万密斋的方子,李时珍的药’,这两个神医可不是吹出来的,要是让他们把皇上的病治好了。你说怎样?”

“那皇上肯定感激不尽啊。”宋之韩摸摸下巴道。

“何止感激不尽?越有钱有权的人越怕死,富有天下的皇上,是天下最怕死的了。谁能治好了皇上,就立于不败之地了!”雒遵压低声音道:“你说这时候,荆人要是跟那阉人里应外合,攻击首辅,胜算会不会大很多?!”

“他们做梦!”没等宋之韩开口,坐在大案后的高阁老先暴怒道:“老夫与陛下情比金坚,你们没看到那皇上对老夫的眷恋之情吗?谁能挑拨的了?!”

“老师息怒,是弟子口误了。”雒遵赶紧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安全过关的可能,会大很多吧?”

“那倒是……”高拱是绝对不会承认,在皇帝的爱方面,有人能战胜自己的。除此之外,他尚能保持理性思考。

他自然能看出来,隆庆吓坏了,现在谁能治好圣躬,一定会圣眷最隆……至少一段时间内是这样的。那样以皇上的脾气,不论他们干出什么事,都会获得原谅的。

而且他们也不需要获胜!

只要弹劾了高阁老能全身而退,就意味着朝中不再是高党一家独大!高、张分庭抗礼的时代到来了!

高阁老对自己的人缘很有自信,到时候半数都会转投荆人门下的……

自己刚动了官员们的福利,怕是半数都不止,起码很大一半。

“不行,不能让他们得逞!”高拱一咬牙,让人把沈应奎叫进来,粗声问道:“我们请的大夫到哪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有主角光环的男人

那夜同榻而眠时,从张居正口中诈出真情之后,高阁老也动了心思。他寻思一宿后拿定主意,不能让张叔大独占功劳,自己也要给皇帝请大夫!

而且他权倾天下,一声令下,全大明的名医都得乖乖动身。除了万密斋了解到的马铭鞠、龚延贤之外,还请了徐春甫、巴应奎、支禀中等成名已久的大国医。高拱又动用兵部驿递,将这些分散在各地的大夫,全都火速送往京城。

你出两个,老子出二十个!胜算是你的十倍!

“诸位名医正跟着咱们的人,马不停蹄北上,差不多已经进山东界了。应该不日便可抵京。”听了高阁老的问话,沈应奎忙回禀道。

“太慢了,要加速!换马不换人,给老夫三天之内抵京,不得有误!”高拱断然下令。

“遵命。”沈应奎赶紧出去传令。

“横竖皇上的病情还算稳定,老夫设法拖两天,等咱们的大夫到了,一起给皇上会诊。”高拱像对弟子们解释,更是说服自己道:“圣体已经积弱,不能再让庸医瞎折腾了,慎重一点是对的。”

“是,两位娘娘也不会反对的。”韩楫附和着点点头,又提醒高拱道:“老师,咱们之前议的事情,也该早做决断了。”

在得知赵昊进京的消息前,高拱正在跟韩楫和汪汪队商议,到底是先干掉张居正,还是先剪除他的党羽。高阁老还没拿定主意呢。

在接连赶走了四位阁老之后,高阁老已经形成了严重的路径依赖……遇到问题就解决带来问题的人,如果还搞不掂,就再撵走一个阁老嘛。

“这个么……”高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委实难决啊!

记得有个三和尚说过,正职的天敌是副职,高阁老深以为然。

但张居正跟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之流不同,他可是有主角光环的啊!

他记得当年张居正曾动情的对自己表白:

‘若拨乱世,反之正,创立规模,合下便有条理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即时摆出,此公之事,吾不能也。然公才敏而性稍急,若使吾赞助,在旁效韦弦之义,亦不可无闻者!’

意思是,我们俩那就是力挽天倾、开创盛世的最佳搭档啊!

其实高拱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不是主观臆度啊,过去两年的政绩已经无可置辩的证明了这一点!

两人还是亦师亦友的多年知己。张居正一直对高拱格外敬重,对他的臭脾气也包容有加,甚至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而且去岁还替他挨了揍……

所以高拱心里其实很看重张居正,甚至比韩楫这些人加起来都重。

但一来,三人成虎,弟子们都说张居正要谋他。二来,张居正与冯保过从甚密也是事实。虽然密谋的内容不得而知,但张居正已经位居次辅了,还能图谋什么?当然是自己的首辅之位了。

真是动他不舍的,不动他又不放心。所以高拱起先更倾向于,先剪除张居正在朝中的羽翼,主要是曾省吾、王篆等一干楚人,以及他的那班同年……

但现在,让弟子们这一点醒,他又觉得那样只会打草惊蛇了。

“老师不是常常教导弟子们,要化繁为简、直指要害吗?”雒遵从旁趁热打铁道:“老师还没发现吗?您现在所有的烦恼,源头都是那荆人!只要把他赶出内阁,就会立时天下太平了!”

“对,擒贼先擒王。干掉荆人,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的!”韩楫几个也鼓动道。

“嗯……”高拱心说还真是,他现在比较烦躁三件事,除了皇帝的病之外,就是姓赵的小子不肯合作,海运衙门无法启动;宫里孟冲不济事,被冯保借此机会咸鱼翻生,跟自己明里暗里过不去。

只要没有了张居正给他们俩撑腰,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高拱心中的天平似乎倾斜了。

“可是,张叔大根基扎的牢靠,行事又低调谨慎,想要弄走他,哪有那么容易啊?”起了念头后,高拱却又摇头道:“他是千年的老妖精道行可深着哩。”

“不怕他道行深,只消三步走,就能把他撵下台。”韩楫自信满满道。这几年他不知搞下台去多少人来,坚信除非自己不想搞,否则就没有搞不倒的大佬。

“怎么讲?”高拱问道。

“第一步,先在内阁加一名自己人,这样一来可以孤立他,二来把他搞下去之后,也不至于出现内阁独相的窘状。”韩楫便胸有成竹道。

“唔。”高拱拢须点头。不管怎样,这一步都很有必要。起先这人选是张四维,可惜小维流年不利,连连中枪,一时还指望不上。

排在第二的人选高仪,是他的同年同学,关系也铁的很。但身体不太好,战斗力也不如小维,但做个摆设,挤兑一下张叔大,还是没问题的。

“那第二步呢?”

“自是科道群起而攻之了。”韩楫淡淡道:“陛下一日不准他致仕,弹本便一日不停,让他烂在家里!”

“第三步呢?”

“当然是师相一锤定音了。”韩楫笑道:“荆人所仰赖者,不过陛下念旧,眷恋不舍罢了。但陛下更信任师相,师相只消稍加劝说,便可让陛下准他致仕了!”

“老夫当你有什么妙招呢,这么简单粗暴!”高拱骂一声。

“但好用啊。”韩楫嘿嘿笑道:“有道是一力降十会,以老师今日的权势地位,用得着那些弯弯绕吗?”

“对付张叔大还是有必要的。”高拱却缓缓摇头道:“后面两步先准备着,等老夫再斟酌一下。先把第一步办好吧,内阁里多一个自己人,也能让张叔大收敛一些。”

“师相……”一帮门生傻眼了,没想到高拱对张居正感情这么深。他们好容易加码加码,把天平压下去,没想到座主居然又摇摆了。

韩楫真想问一句,你们是在搞基吗?

当然也就心里想想而已……

“好了,不要再说了。”高拱摆下手,不许他们再聒噪道:“张居正乃千古奇才,与那些废柴不能一概而论。不到万不得已,老夫不愿动他,否则对大明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出去吧!”

“是,师相。”韩楫等人只好怏怏退下。

……

出来文渊阁,几人都心有不甘,便去韩楫的值房继续关门密谋。

“师相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只怕那荆人非但不会领情,反而会加紧对付师相的!”程文担心道。

“师相也不是心软。是内阁一年多时间,连去四位大学士,朝野物议纷纷,都说他不能容人。”雒遵叹口气道:“现在要是那把荆人也撵走,不就更坐实了师相排挤同僚的恶名?恐怕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吧。”

“哪有做了初一不做十五的?连去四相后,荆人已是惊弓之鸟,若有机会,绝对不对师相手软的!”韩楫一阵咬牙切齿。

“好在他没这个机会。”程文庆幸道。

“未必!”韩楫却哼一声,压低声音对众人道:“一旦山陵崩,太子立。那冯保必然用事,第一件事就是跟荆人合谋,除掉师相!到时候高门生蒿草,我们这些门下走狗也要变成丧家犬了!”

“嗯……”几人闻言不禁齐齐打个寒噤,都觉得他的担心很有道理。皇帝的病要是不重到太医院都治不好的程度,能给他满世界请大夫吗?

程文不禁埋怨韩楫道:“你怎么不早跟师相说?”

“师相与陛下感情太深,是绝对不会承认有这种可能的。”韩楫苦笑道:“我刚才要是提出来,能挨揍你们信不信?”

“信……”众人嘿然道。他们中不少人,都吃过高拱的大耳刮子……不过不要紧,打是亲、骂是爱,亲不够才用脚踹嘛。

“师相情感上没法接受,但我们不能掩耳盗铃啊。”雒遵沉声附和道:“大师兄,你说该怎么做吧,我们都听你的?”

“方才我不是都说过么嘛?”韩楫淡淡道。

“三步走的第二步?”几人恍然问道。

“不错。”韩楫点点头。

“可师相不让我们干啊?”众人还是很怕大耳刮子的,都没韩楫这么大胆。

“但师相让我们着手准备了!”韩楫白了几个胆小鬼一眼道:“又没让你们真弹劾荆人,只需要放出风去,让他信以为真即可。这不违背师命吧?”

“不违背。”众人纷纷摇头。

“好一招打草惊蛇啊!”雒遵眼前一亮,拊掌道:“那荆人得知科道要对他发动攻势,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要么先下手为强,要么向师相投降了!”

“不能让他投降,不然师相说不定又会选择原谅他!”韩楫也不知对张居正哪来这么大恨意,非要搞掉他不可道:“要让他狗急跳墙,师相才能同意咱们关门打狗!”

“怎么才能让他狗急跳墙?”众人问道。

“只要让他相信,师相已经下决定要除掉他即可。”韩楫说着却卖了个关子道:“这就不用你们操心了,山人自有妙计。”

“好。”众人识趣的不再追问。

又轻车熟路的商量了如何造势之后,便散会分头准备去了。

韩楫站在门口,看着一帮师弟的背影,嘴角忽然挂起一抹讥笑。

第二百二十五章 面党

崇文门外大街,三晋会馆那间别致的小院内。

已是阳春三月,满院花开,玉兰海棠,招蜂引蝶,丁香月季,争奇斗艳,暗香浮动,令人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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