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860节

多年以来,事实已经一次又一次证明,信公子,没错的!

尤其是这些亲眼见证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亲信,对赵公子积累的信心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就算赵昊说,明天要让男人生孩子、让太阳晚上升起来,他们也会深信不疑的……

……

上百艘彩船组成长长的船队,簇拥着赵公子的喜船离开了护城河,沿着娄江东去。

天亮前那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表演,已经传遍了苏州,沿途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来江边看赵公子的新娘子,还用食盒、篮子装着苏造点心,想请她们带着路上吃。还有送苏绣、首饰、苏州水粉的,虽然可能不值几个钱,却是父老乡亲的一片心意。

托江南集团的福,娄江已经拓宽到原先的三倍,让这条联通苏州、昆山、太仓三城,直入长江的河道终于不再拥堵,运输能力大大提升。如今沿着娄江向东十里一直到陆泾河,都是店铺林立的商业区。

苏州城再往东不远,便是手工业兴盛、百商云集的真义镇。真义镇往东不到十里,就是飞速崛起中的昆山县了。估计用不了几年,这三个地方就能彻底连成一片了。

昆山百姓对赵家父子的感情,自然远非别处可比。他们之间的羁绊不用再赘述,百姓们视赵二爷为亲父,赵公子便是他们的亲人。之前赵守正不辞而别,就让昆山父老留下深深的遗憾,当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弥补一下了。

等赵昊的船进了昆山县境,船上人登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只见娄江两岸,摆起了一张张长几、矮几、圆桌、方桌、八仙桌,首尾相接一直到县城。

那些桌上无一例外,都摆着香烛,红枣、栗子、桂圆、莲子,人们跪在桌前,为新人虔诚祈福。还有人站在桌旁,将簸箩里的五谷奋力撒向赵昊的船上。

撒谷豆可以除三煞,辟邪除灾、迎祥纳福,是吴中迎亲时的必备习俗。这说明昆山百姓不是在看热闹,而是真正当成自己的事儿在操持,祈求把大家伙的祝福都给赵公子加持上!

何知县、白县丞,还有诸大绶、郑若曾等人,代表昆山百姓,向赵公子送上了一份特殊的新婚厚礼他们把淀山湖改名为大赵湖,澄湖更名为小赵湖,并用玉峰山上最大的两块完整的昆山玲珑石,在湖畔勒石撰文,备述父子俩带领昆山一路走来的不易。

对何文尉这位现任昆山知县来说,能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尤其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就更体现出他铁心跟随赵家父子了。

赵昊深受感动,却也不禁为老何担心道:“这俩湖还有一半是人家吴江县的,你们给改了人家同意吗?”

“公子放心吧,这是商量好了的。苏州哪个县不承公子的恩泽?能跟公子父子沾上边,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何文尉笑笑,压低声音道:“两处碑文还是牛府尊亲笔题写的呢。”

“我说怎么这么肉麻。”赵昊看过拓片,不由放声大笑道:“原来是老牛出马啊。”

此事让他心情格外顺畅,牛默罔此举显然是表示他也铁心站赵昊一边了。倘若将来赵昊倒了,高胡子秋后算账,这两处碑文就足以给牛知府打上赵党的烙印,让他一辈子也洗不脱了。

牛默罔知道,他这种没根基没出身的货,能当上这个苏州知府,定然是赵公子在背后出了力。他要是再首鼠两端,那就彻底别做牛了……

县官还不如现管呢,只要苏州知府不动摇,不瞎胡搞,那苏州的局面就不会乱。

……

因为昆山父老太过热情,赵昊不得不在县里逗留一宿,第二天才上路。也算父债子偿了。

结果这一耽搁,到崇明时就已经是十一日下午了。

最晚廿五日要到京师,所以只剩十四天了。

正常来讲,这个季节因为风向的关系,皇家海运从崇明到天津卫,全程3000里海路,要走整整二十天。

当然大船队速度肯定缓慢,如果换成海警的快艇中队,十六七天就能到天津。

但还是严重超时了。而且到了天津,离着北京还有三百多里呢……

赵时间管理大师的选择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不经耽罗,直接从崇明北上威海卫!

这样能整整节省七百里路程!

之前不能这样走,是因为中学地理知识告诉他,中国沿岸寒流自北南下流动,在北风盛行的冬季头铁北上,是要吃苦头的。

但他那点儿地理知识显然太浅薄了。这几年,皇家海运、耽罗警备区和江南气象局联合在东海海域,进行了大规模的航线探索活动。

通过无数次的航行与观测,他们发现虽然近海数公里范围内,确实存在从北方直接流向南方的沿岸流。但远离岸边的大海深处,海水在寒流、陆地和长江入海的共同作用下,会形成几个大的封闭式的环流。

简言之,在后世的黄海海域北部,即山东半岛南部海域,有一个大的封闭式环流,呈逆时针运行……其实那是黑潮冲到朝鲜半岛后,返回形成黄海暖流所致。

而在黄海南部,即崇明至淮安一带外海,也有一个大的封闭环流,呈顺时针运行,那是丰沛的长江水泄入海中所致。

所以船只从崇明出发,可以不必深入黑水洋借黑潮去耽罗,而直接靠长江冲淡水相送,沿着黄海南部旋流北上,待到北纬35.3度,东经121.6度左右时,便可再借黄海北部旋流北上,直到威海成山头。

这样哪怕是在冬季,十天也能抵达天津大沽口。

只是这个两大旋流相交的位置,位于黄海深处,没有陆标可参照,必须要具备比较准确的测量经纬度的能力,才能利用上这条‘S’形的航线。

目前以皇家海运和江南海警的水平,可以很准确的测定纬度了,但经度测量方面还不太乐观,也不敢保证每次都会测准。

好在测不准的后果,无非就是被环流又送回崇明,倒也无甚大碍。

既然如此,赵公子当然要走一走这条新开辟的航线了。毕竟时间管理想要不出纰漏,运气也是很重要的成分。

赵公子运气不错,接下来一段时间,海面上一直没刮大风,而且负责为他掌舵的牛长老,也在皇家海运首席领航员的协助下,准确找准了经度,最终只用了九天时间,便把他送到了大沽口海域。

又用了一天时间,小心的穿过了近海的浮冰,赵公子终于在冰封的大沽河上下船。

离开广州时,他还穿着单衣,热得出汗,这会儿却用貂裘大氅里外三层裹成了粽子。这会儿也不嫌头发长了,戴着海龙的帽子和耳包子还嫌冷……

下船后,便见冰面上停着长长一溜冰车。都是当初长公主接闺女时那种豪华版的,车厢下两条钢轨,各由八名脚踏冰鞋的车夫拉动。

小爵爷、赵士祯、鸡公公、张敬修、朱时懋、孙大午、吴玉等人,还有一大帮弟子,从冰车上下来,迎接他们一行。

江南和京城间有通畅的信鸽系统,不然他们可料不到赵昊会到的这么快。

待到弟子们向赵昊见礼后,鸡公公欣喜道:

“谢天谢地,还当公子非迟到不可。殿下听说你们二十一就能到天津卫,一时都以为听错了。”

这下最晚二十三就到京城,还可以从容的准备两天呢。

“海上行船就这样,运气好就很快。”赵昊含混笑道:“这次老天帮忙啊。”

“哼。”李承恩却没什么好声色道:“狗屎运!”

“这是唱哪出啊?”赵昊不禁苦笑道,不知怎么得罪未来大舅子了。

“叔你别理他,他这阵子整天茶饭不思,魂不守舍,就像身上掉了块肉。”赵士祯笑嘻嘻的过去,向赵昊和三位没过门的婶婶磕头。

“他要把我唯一的妹子抢走,我还得冰天雪地的来接他!”李承恩满脸郁闷道:“难道我还得高兴不成?我贱不贱啊?对不对,张公子?”

张敬修虽然也要嫁妹妹,但赵昊还是他的科学老师呢,哪能那么没大没小,便一面向赵昊见礼一面笑道:“我就很高兴。”

“切……”李承恩讨了个没趣,默不作声了。

冰面上风跟刀子似的,众人寒暄几句,赶紧先上了冰车。

赵昊见张敬修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说,就邀请他同乘一辆,江雪迎三个则上了后头一辆。

号令声中,训练有素的车夫们踩着冰刀缓缓拉动冰车,速度渐渐飞快,却十分的平稳。在车厢里的人们,几乎感觉不到震动。

第二百零三章 内阁大乱斗

冰车上用毡子遮蔽的严严实实,还有带烟囱的暖炉。炉中银丝炭烧得瓦蓝瓦蓝,烘得车厢很是暖和。自然也不用担心外头会听到里头说话了。

赵昊脱掉了大衣裳,接过张敬修递上的枸杞暖身汤,捧在手里感受着扑面的热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这才问道:“嗣文,怎么了?是岳父还是你有事找我?”

张敬修今年满二十岁了,也终于有了自己的表字‘嗣文’。

“是家父。”张敬修苦笑一声道:“老师还不知道吧,几天前会揖,高阁老跟殷阁老打起来了,家父也不得不出手了。”

“好家伙啊,这得上史书了!”赵昊倒吸口气,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但他心里一清二楚,史上大名鼎鼎的‘宰相斗殴事件’,还是如期发生了!

“可不是嘛。”张敬修叹了口气,便将事情经过讲给赵昊。

虽然赵昊前世从十几种史料、传记和通俗读物中,都读到过这段掌故,但都没有听当事人的儿子讲出来,那么活灵活现……

之前说过,今年内阁一度只剩下高拱、张居正两位大学士。便又增补了礼部尚书殷士儋入阁。

殷士儋是吃大葱的山东大汉,脾气火暴,一入阁便跟高拱很不对付。

当然了,都干到宰辅级别了,性格不合从来不是处不来的真正原因,只是借口而已。跟后世明星离婚一样一样的。

官场上的矛盾,真正不可调和的无非两种,一个是挡人财路,二是断人前途。有时候这两种是一码事,但也不全是。比如高拱和殷士儋,都是很清廉的官员,因此两人的矛盾,是高拱阻碍了殷士儋进步。

殷士儋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张居正同科,一同选的庶吉士,后来又共同充任裕王讲官。当时裕王府中,一共四位讲官,除了他俩还有高拱和陈以勤。这四位都在潜邸多年,兢兢业业辅佐裕王,待到王爷成了陛下,自然也该他们发达了。

高拱嘉靖四十五年就入了阁,待到隆庆元年,陈以勤和张居正也相继入阁。

当年的潜邸四位讲官,只剩下殷士儋一个还在苦苦等待机会。他觉得自己跟张居正资历一样,下一个肯定轮到自己。

谁知等啊等,一直等了三年都没轮到他,还让赵贞吉插了队。

后来陈、赵、李相继致仕,内阁就只剩高拱和张居正了。殷士儋心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下总该轮到我了吧?

谁知高拱还是不想考虑这位潜邸的老同事,因为他春天时以吏部右侍郎起复了张四维,正打算再接再厉,让小维入阁,来兑现对杨博的承诺呢。

当初没有老杨主动让贤,他怎么能当上吏部尚书?不是老杨主动去管兵部,他怎么能以首辅掌吏部事?人家老西儿都做到这份上了,他不投桃报李一下,岂不让盟友寒心?

而且他也需要山西帮的力量,来压制江南帮和湖广帮的合流。

殷士儋得知此事,终于坐不住了,知道自己等高阁老安排,怕是得等到退休了。便破天荒的贿赂了司礼太监孟冲,请他代为跟皇帝说情。

让孟冲一提醒,隆庆皇帝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老师没入阁,顿时觉得很对不起殷士儋,马上找来高拱、张居正和杨博,要求他们廷推殷士儋入阁。

殷士儋这次是发了狠,非要入阁不可。除了走太监路线,他还授意自己的学生,监察御史郜永春弹劾张四维他爹官商勾结,垄断盐引,破坏开中,危害边防。

张四维家本来就是山西首富,根本不禁查。为了防止事情闹大,他只好再度辞官,换取全身而退。

这下高拱也没法子了,只好先把殷士儋弄进了内阁。

殷士儋当然不承他的情,反而恨他拦了自己四年!

高拱后来知道了殷士儋搞的小动作,十分厌恶这个‘貌似忠厚、柔媚奸诈’的家伙,便让自己的头号走狗,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弹劾殷士儋勾结中官。

韩楫一阵头大,因为勾结中官这种事儿,高拱也干过啊!要是没有邵大侠替他搭上陈洪那条线,他指不定现在还在高家庄钓鱼呢!

于是韩楫决定先吓唬吓唬殷阁老,放话出去让他主动致仕,不然就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殷士儋闻讯勃然大怒。

哦,俺没入阁的时候,你们欺负俺也就罢了!现在俺也是大学士,你们还欺负俺?那俺这个大学士不是白当了?

韩楫也是太膨胀了,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都忘了。于是殷士儋决定不当这个大学士,也要狠狠教训一下这对主仆!

正好内阁和六科每月朔望都要会揖一次。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六科给事中们要一起到文渊阁拜见大学士,交流一下政务。

殷士儋便决定在腊月十五的会揖上刚正面!山东大汉就是刚烈!

于是会揖那天,韩楫带着给事中们刚给三位大学士行完礼,殷士儋便直接开怼道:“听说韩科长对我很不满意,还放话要本官好看!你想怎么着都没关系,但别忘了,你是朝廷的给事中,不是哪位大臣的狗!”

文渊阁二楼的会揖厅中登时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包括高拱张居正。

都知道殷士儋脾气不好,没想到比赵贞吉还猛!当初赵阁老还能保持体统,从不当面发难。殷阁老却直接当着高拱的面打狗欺主开了!

韩楫一个七品科长,哪能跟一品大员当场开怼?而且姓殷的这话说的也太直接了,他也没法怼回去。因为怎么答都是贻笑大方……不由憋得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

张居正心说不好,刚想打个圆场。他是不愿意看到殷士儋自爆的。一来大家是同年同窗,二来有殷阁老在内阁,他的日子舒服多了,至少不用整天被高拱喷了……自从赵昊逃跑之后,他就没少替准女婿受过,整天被高胡子挤兑。

谁知万没想到,高拱竟猛地一拍桌子,一下起来了。朝殷士儋咆哮道:“像话吗?像话吗?殷阁老你是在威胁科道吗?成何体统!”

不谷的胡子无风自飘,好么,不打自招了。摆明了承认是他指使韩楫的了……

这下天雷勾动地火,谁也压不住了。

果然,殷士儋登时满脸涨红,也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高拱的鼻子就骂道:“你还知道体统?你还要脸?陈阁老是你撵走的,赵阁老是撵走的,李首辅也是你撵走的,现在又准备把我撵走,你就是内阁最大耻辱,朝廷最大的不要脸!”

“你敢骂我?”高拱脸色铁青,没想到今时今日还有人敢当众辱骂自己!气得老头儿肝儿都颤了……

“我不光敢骂你,俺还要揍你!”殷士儋来之前就知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这大学士今天就当到头了。当然要整个够本了!

说着在众给事中的惊呼声中,他一把揪住了高拱的领子!

别看高拱整天咋咋呼呼,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做派,可对上比他年轻十岁,身高一米八的山东大汉殷士儋,还真毫无招架之功,一下就被拽了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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