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810节

尚元王道谢之后,端起酒杯呷一口,由衷赞一声好酒,这才对那翁寿祥冷声道:“还不跪下把你儿子做的好事,一五一十讲给公子!”

翁寿祥年已六十来岁,但保养的很不错,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操心少的主。他听到大王命,赶紧颤巍巍跪下,俯身磕头自我介绍一番,然后哭泣道:

“都是小老儿教子无方啊。我那孽子寄松与郑素来不睦,时有龃龉。小老儿本以为只是年轻人弄性尚气,本也没放在心上,谁知两人却越闹越大,最终惹出了这场弥天大祸啊!”

这时,唐保禄凑到赵昊耳边,小声禀报道:“郑是久米士族首领、三司官郑肇祚之子,从前担任负责那霸港事务的那霸官,我们当初在琉球设立商站,就是跟他接洽的,得到他的大力支持,合作的也比较愉快,直到前番事发。”

“郑啊。”赵昊对这个名字自不陌生,因为万历三十七年,萨摩藩侵略琉球时,此人就是坚持抵抗的亲明派。被俘后,岛津家百般劝降都被他严词拒绝、厉声斥骂,最后愤怒的岛津家久下令将他活活烹死。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硬汉,而且是值得争取的硬汉。

赵昊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那翁寿祥道:“你继续说。”

“是。”翁寿祥便颤声说道:“犬子听说,郑借助身份的便利与江南商站的人交好,并请他们代为在京里活动,准备下次作为朝贡使进京时,能让朝廷将他指定为总通事,从此垄断与天朝往来事宜。犬子担心这事儿真让他办成了,就要永远被他压在身下了。结果一时糊涂,就找了外人帮忙,想让他们给那霸港捣捣乱,破坏下郑和江南商站的关系,要是能让他丢官就更好了。”

“是日本人吧?”赵公子冷声问道。

“是。”翁寿祥一个激灵,原来这位公子已经调查清楚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神女应无恙

暴雨如注,笼罩着樯桅如林的那霸港。往日里金碧辉煌的首里城,也在这场太平洋上常见的暴风雨中黯然失色,似乎要消失在这天地之威中一般。

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却有一队落汤鸡似的护卫,簇拥着几顶被吹得东倒西歪的轿子,顶风冒雨沿着御道,艰难的向首里城东北方向跋涉。

好在目的地并不遥远,他们艰难行出一里地后,来到一座由高高石壁围成的圆形宫苑外。

轿子在宫门外一处朱红色的牌坊前停下。这道牌坊类似于日本神道的鸟居,是用以区分神栖息的神居,和人类居住的俗世的标志。它提醒着来访者,踏入这道牌坊后即进入神域,之后所有的行为举止都应特别注意。

是以轿子里的贵人们,也都纷纷下轿,冒雨步行通过红牌坊。

仆人们赶紧给他们披上雨披,搀扶着几位老者,沿着参道跌跌撞撞来到那朱红大门前,奋力叩响了门环。

良久,大门内响起女声:“何人冒雨扣门?”

“臣尚宗贤、尚洪德、郑肇祚等有万分火急要务,求见大君啊!”一个老迈的声音竭力喊道,能清晰听出这喊声中的惶恐来。

尚宗贤和尚洪德两位王子,是中山王尚元的亲弟弟,两人还兼任摄政。郑肇祚是三司官,三人正是尚元王亲征期间,负责坐镇都城的辅政王公。

三巨头冒雨联袂而至,门内的女侍也不敢怠慢。须臾,宫门缓缓敞开。披着蓑衣的女侍将众人迎进去。

宽敞的院中铺满了象征纯洁的白色石子,高高石台之上是一座华丽的宫殿。一道闪电划过殿顶,将那面‘闻得大君御殿’的匾额,照得清晰可见。

中山国的国教是神道教。因为琉球的创始神是女神,所以在琉球神道中,只有圣洁的女子方能担任祝女,沟通天神。

各地神殿祝女的最高领袖,就是居住在此的闻得大君。她作为守护国王的‘妹神’,以君手摩神人间化身的名义发号施令,是中山国的精神领袖,政教合一体制中的两极之一。

此任闻得大君乃尚元王的堂妹,平日里深居简出、十分低调,大臣们也从不踏足此处神圣之地。今日冒雨联袂来访,必有天大的事情发生,是以闻得大君得讯后,便径直到偏殿见客。

尚宗贤、尚洪德和郑肇祚等人,正坐在殿中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忽见殿门敞开,四名祝女护送着一位长发如瀑,身穿白色祝女长裙的清丽女子从风雨中走进来。她超凡出尘的样子不沾半点人间烟火,似乎真是女神下凡一般。

“拜见大君。”众人一齐俯身参拜。虽然其中两个论起血缘是她的堂兄,但自从就任闻得大君那日起,她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就连国王都要参拜。

“众位老大人请起吧。”闻得大君径直走到自己的御座,面南跪坐下来。祝女们将她长长的裙摆顺好放平,然后在她身畔分左右肃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们急成这样?”其实这闻得大君年纪也不大,最多二十出头,但神圣光环加持下,让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抚慰人心的神性。

“大君,大事不好了!”她在俗世的堂兄尚宗贤直起身便惶急道:“大王被掳走了!”

“什么?”闻得大君这下淡定不起来了,两道浓黑的秀眉一跳道:“是败给大岛的叛贼了吗?”

“不是,是凯旋时被江南集团的舰队给包围了。”尚宗贤颤声道:“大王不忍与天朝刀兵相见,主动到对方的船上为质,换得臣子将士们的平安。”

“王兄……”闻得大君闻言又是感动又是难过,红着眼问道:“为何天朝忽然要对二百年来恭顺之属国动手啊?我们到底哪里惹到天朝了吗?”

显然,她宅在这御殿中,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

“这……”尚宗贤瞥一眼郑肇祚道:“还是请郑亲方来说吧。”

‘亲方’是琉球仅次于王族的位阶。那郑亲方郑肇祚便愤然将前番事端,添油加醋讲给大君。

自然从他嘴里说出来,跟那翁寿祥描述的又是另一番模样了。他说是因为自己儿子郑执掌那霸港时秉公执法,发现了那翁寿祥之子翁寄松勾结海盗走私的迹象。正在寻找证据,谁知被那翁寄松察觉,竟丧心病狂引倭寇入那霸港,烧了大明江南集团的船队,抢了大批的货物,还杀了人家几十个人。

“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信大君请问两位王子!”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造谣,郑肇祚还拉上两位王族作证。

“哦,大王把那翁寄松抓起来了么?”闻得大君只是不干政,却不是笨蛋,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

“呃,没有。”郑肇祚为之一滞,忙解释道:“那是因为大王考虑到翁寿祥掌管军需粮秣,当时亲征在即,不愿变生肘腋,才将此事暂时压下,说等凯旋之后再做定夺。”

“陛下确实说过这种话。”一直沉默的尚洪德这才郁郁道:“本以为凭本国与天朝的紧密关系,拖上一阵子答复也不要紧,没想到那江南集团如此霸道!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就重创了我们的三千王府军,还扣押了大王和一众王公,只让个梅士芒回来报信!”

跪在最末位的,正是那负责与大明人联络的耳目官梅士芒。他赶紧将奄美湾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闻得大君听了终于明白,这些王公为何会怕成这样了。比起大王被俘,王府军遭重创来,更让他们恐惧的,是那江南集团表现出的碾压式的实力。

中山国的全部精锐战力三千王府兵,居然毫无抵抗的惨遭屠杀,那琉球还有什么能抵御这些可怕的侵略者?

闻得大君强自镇定下来,问道:“那……大王现在可安好?”

“那赵公子倒没有为难大王,还让大夫给他看病。”梅士芒答道:“但诸位王公和王府兵,都被他们运到北面去了,听说要让他们去挖硫磺,不过暂时应该也没事。”

顿一下,他又颤声道:“但是那翁寿祥,直接被丢到了海里喂鲨鱼……”

一道闪电将殿外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闻得大君打了个寒噤,也不知是被雷声吓得,还是被梅士芒描述的一幕吓到了。

“堂堂三司官,那赵公子就那么丢到海里了?”翁寄松是中山国五大世家之首的翁家家主,闻得大君对他自然不陌生。

“他们说他是畏罪自尽。”梅士芒愤然道:“骗鬼呢!翁亲方那种胆小鬼,是没有胆量自杀的!”

“嗯。”众人纷纷点头,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

“魔鬼……”闻得大君攥紧粉拳,如是评价赵公子。“那魔鬼放你回来,提了什么要求?”

“只让小人回来报信,并未提什么要求。”梅士芒道:“不过临行时,赵公子说大君和郑亲方英明过人,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那赵公子,还知道本座?”闻得大君指了指自己,不知是喜是忧。

“他手下有琉球商站的人,自然一清二楚。”梅士芒说着,强忍住没看向郑肇祚。

两位王子却没那么谨慎,他们不由向郑亲方投去了质疑的目光。就算王上北狩了,还有他们两位摄政在,明朝人却跳过他们,直接找郑亲方,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郑家可是闽人后裔,素来以大明代言人自居,郑还跟那江南商贸的唐大掌柜拜了把子。很难讲这次的事情,是不是他们串通的。

郑肇祚面无表情坐在那儿,对众人质疑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身后的郑想要开口分辩,却被父亲用眼神制止。

片刻的窒息后,闻得大君打破了沉默道:“既然如此,那郑亲方就说说看吧。”

“是。”郑肇祚便心无旁骛道:“为今之计,首先要议定是战是和。”

“郑亲方能做土木堡后的于少保吗?”年轻些的尚洪德,不无揶揄的问道。

“我自然不配给于少保提鞋。但王都抗倭多年,有南北炮台,有坚城可守,不敢轻易言败!”郑肇祚硬邦邦的顶回去。

“那大王怎么办?”闻得大君皱眉问道。

大殿中又是一阵沉默,没人敢说话了。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太后可是另立皇弟王为帝,换了皇帝之后才开打的。

不然自家君主在人家手里,还打个屁啊?

众人又偷偷望向闻得大君,琉球能另立新王的不是王太后,而是这位年轻的女神官。

只听她断然道:“一定要迎回大王来,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遵命!”众王公都暗暗松口气,真怕闻得大君也另立新王,拼死抵抗。

如今首里城精锐尽丧,他们哪扛得住啊?

明英宗常有,但于谦不常有啊!

闻得大君将众人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在眼里,面无表情地问道:“那议和呢?”

“对方早就开出过条件了。”便听郑肇祚沉声答道:“查清真相、做出赔偿、彻底整改、同意他们在琉球驻军。”

顿一下他又道:“不过现在大王和诸位大人落在对方手里,他们的胃口肯定会更大,但沿着这四条思路下去总没错,无非就是走的更远点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赵带善人

众王公都承认郑肇祚说的没错,可究竟退让到什么程度,他们却争执不休。

结果一直议到深夜,也没论出个丁卯来。最后只能勉强决定让尚洪德和郑肇祚做代表去劳军,探探明朝人的口风再说。

闻得大君也早就倦了,便准了。

从御殿出来时,外头依然风雨如磐,两位王子去首里城,郑家父子则返回久米村,便在那鸟居外分道扬镳了。

这时郑家人已经把马车赶来了,这种狂风暴雨的天气,坐轿子肯定不如马车舒服。

父子俩便上了马车,车里还准备了热汤和点心。

吃了点心喝了汤,又冷又饿的父子俩终于恢复了些元气。

“方才父亲为什么拦着我,不让孩儿解释?”郑终于忍不住问道:“那赵公子分明就是在挑拨离间!”

“你身上流的是大明人的血,解释了就能洗清嫌疑?”郑肇祚捧着茶盏,感受掌心传来的温暖,幽幽道:“就算你能洗清,真的要在这疾风骤雨之时,和给我们遮风挡雨的大明,撇清干系吗?”

“江南集团也代表不了大明。”郑还有些不忿,他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热血青年,自然对侵略者没好感了。

“他们就能代表大明!”郑肇祚忽然神情严厉道:“你昏了头了吗?官军水军几时到过琉球,江南集团的舰队却已经兵临城下了,你说谁更能代表大明?!”

“这……”郑震惊的看着父亲,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

“你还没从这次的事情中得到教训吗?”郑肇祚沉声道:“我们明明已经查出罪魁祸首就是翁寄松了。但大王却依然以大局为由,公然偏袒翁家。这说明什么?外人终究是外人,别看平时演的再好,真遇到事情,被牺牲的一定是我们!”

“……”郑默默点头。事发之后,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非但江南商站的人责难他,大王也第一时间撤了他的那霸官,到现在还没给他复职。

“所以不要背叛你的血脉,要永远和大明站在一起。”郑肇祚说着冷笑一声道:“首里城那帮自私自利,目光短浅的家伙,合该得到惩罚!”

“万一将来大王向皇上告御状怎么办?琉球可是不征之国啊,朝廷说不定会惩罚江南集团的……”郑还是不放心。

“他们没机会了。”郑肇祚淡淡道:“这就是我们对赵公子的价值!”

车外又是一声炸雷响,白色的电光把郑肇祚的老脸映得分外狰狞。

……

两天后,海面上风浪平息,郑家父子和尚洪德便带着劳军的船队北上了。

顺风相送,很快到了奄美湾。

南下舰队依然在奄美湾。本来赵公子是打算南下那霸港的,但突如其来的台风打乱了他的计划,只能先避风要紧。

幸好奄美湾是个优良的避风港,舰队毫发无损。

警员们又临时在岸上背风处搭建了营寨,总算人也没事。不过连续数日防台,所有人都紧张坏了,因此放晴之后也没有马上出发,而是先原地休整两天再说。

在大航海时代,无论是作战还是航海,都是要有足够耐心的。

劳军船队在湾口就被警戒的快船拦住,警员们按条例不许他们进港,只用一条快船将郑家父子和尚洪德送到营中。至于劳军的物资,自然有船来接收……

临时码头上,唐保禄接到消息,笑呵呵的出来迎接三人。

他和郑拜过把兄弟,热情的请他们到自己那里吃茶。

尚洪德不想跟个商人多费口舌,便谢绝说自己急着见大王,实在无心吃茶。

“好吧,你们带他去见尚元王。”唐保禄便让人把他先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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