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88节

当时天下着雨,吴中汛情十分严重,林润自然忧心如焚。加之他素来厌恶眼高手低的书呆子,对朝廷忽然派个没有经验的新科状元,到抗洪任务最艰巨的昆山县担任知县,当然会十分抵触。

因此初次见面的气氛,绝对称不上融洽。

说实话,考校之后,林润对赵守正的评价并不高。赵守正对他提出的问题,虽然明显做了功课,但回答只能算是中规中矩,而且听起来就像背书一样。

那略显滞涩的思路,书生气的应对,都让林润感到不妙。他甚至做好了自己亲自去昆山,给赵守正补锅的准备……

然而,结果却是他大错特错了。赵状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极短的时间凝聚起了昆山百姓,带他们挡住了洪水,然后创造了‘一月成堤’的奇迹,最终建起了三百里长堤,把年年内涝严重的叫花昆山,重新变成了鱼米之乡。

虽然这里头,赵状元有个好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但也绝对不能因此抹杀了赵守正的功绩和能力。

而且赵守正在潮州‘又’创造了一起奇迹,这次可没有他儿子帮忙吧?

因此林中丞心悦诚服的赞许道:“不愧是状元公,不同凡响啊!果然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赵二爷老脸一红,忙谦虚道:“下官只是尽了本分罢了。”

“如今记得为官本分的可不多了。”林润不禁叹口气道:“也难怪潮州百姓会舍不得你。”

“下官只是……恰逢其会罢了,我看他们也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管这稻草能不能救命,先死死抓住再说。等过去这段时间,就会冷静下来的。”赵守正忙无奈苦笑道:“殊不知,他们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哦?”林润一愣怔,旋即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摆手道:“你不要有顾虑,侯知府是侯知府,你是你,你们的情况完全不同。”

“唉,无论如何,下官也算深深体会到,侯知府的无奈了。真是‘嗟予有口莫能辩,叹息但以两手扪’呐。不过中丞放心,我已经跟那些人过说了,他们若是跟你提什么非分要求,我就只有跳江明志了。”

“不至于不至于,潮汕人想留你是他们精明过人的体现。真要是你来当这个知府,他们可占天大的便宜了。”林润哈哈大笑一阵,然后敛住笑容,目光深邃的看着他,问道:“不过,你是怎么想的?有兴趣挑这副担子吗?”

第八十七章 悄悄问赵公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赵守正没想到,林中丞问的如此直截了当,吓得他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下官这个同知才上任不到一个月,哪能得陇望蜀?”

“不是让你当知府,我也没正式任命官员的权力。”林润摆摆手,笑道:“因为李知府至今生死未卜,在查到他的下落前,我只能暂命你署理府事而已。”

“这是下官分内的职责。”赵守正松口气,同知本来就是知府的备胎。

“但如果他回不来,”却听林润淡淡道:“你也要做好长期署理的打算。”

说着他往椅背上一靠,目光变得有些涣散,用物伤其类的语气道:“唉,他多半是回不来了。当初他上任时,还来拜见过本院,踌躇满志的要大干一场。实在没想到,居然连潮州城都没到,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戛然退场了……”

林润这会儿穿着单薄宽松的葛袍,从赵守正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脖子上,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斑,那是上海县那场火灾带来的烧伤……

这年头做官,还真危险呢。

“中丞先不要太难过,府尊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归来的。”赵守正忙苍白的安慰道。

“就算他万幸回来了,也不可能再胜任潮州知府一职了。”林润叹口气道:“就像本院,不能再当应天巡抚一样的道理。”

说着他收起感伤,对赵守正道:“而且潮州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再一再二不再三,绝对不能再乱了。再乱一次,朝廷就要痛下决心,犁地三尺,重新来过了。”

“啊……”赵守正不由打个寒噤,没想到潮州已经到了这么危险的边缘。

“所以我考虑上本奏请,暂缓任命新的潮州知府,由你这位深得民心的同知,来暂时挑起这副担子。并写信给高阁老陈明原因。”林润神情坦然道:“这决定不是因为私谊,而是出于公心。相信换成谁当巡抚,只要不昧良心,都会这样安排的。”

说完他深深看着赵守正道:“而且我很清楚,眼下潮州这个烂摊子,只有你能收拾。所以这副担子非你莫属,既然你记得为官的本分,就不要再推辞了!”

“这……”谈话节奏完全被林润把握,赵守正还能说什么?

“当然,你也可以考虑考虑,要是觉得这烂摊子太棘手不想接,我再想别的办法就是。”林润当了这么多年巡抚,领导艺术早已炉火纯青。他知道赵守正立即答应的话,显得官迷心窍,所以很难点这个头。

便用个类似激将法的套路,让赵守正更容易接受。

“下官不是那个意思……”赵守正面红耳赤,被林润吃得死死的。

“哎,不要着急答复我,我在潮州还要再待几天。你好好考虑考虑,在我走之前答复即可。”林润笑着摆摆手道:“这会儿,咱们先聊聊你对潮州的看法吧。就算你不想长期署理府务,但在位一天,也得有个清醒的认识不是?”

“是。”赵守正心说来了。谈到这会儿,他反而不慌了。

因为这题,他学过啊。

于是赵二爷便从广东的历史讲起,用高屋建瓴的视角,把潮州的基本情况分析一遍,然后一一点出潮州的五大痼疾、六大问题,每一条都分析的头头是道。

这就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赵二爷虽然没有十年功,但十天针对性的恶补,还是很能糊弄事儿的。

“国朝以前,两广类似如今的云贵,虽然名义上已经归于王化,但依然是地方豪绅说了算。其实哪怕到了国朝,在开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广除了城市以外的大部分地区,依然是受以何真为代表的地方势力的控制的。”

“直到正统末年,以黄萧养之乱为契机,朝廷才开始尝试实际控制广东的人口。但实际效果并不理想,广州之外频频出现的叛乱,其实质就是官府试图控制更多人口和土地的过程中,与地方势力产生的摩擦……”

“自开国以来,潮州几乎每年都有叛乱,说明官府对潮州的控制力很弱。按照地理环境来划分,叛乱主要有两种,山贼和海寇。潮州大片都是山区,官府的势力自然很难渗透进去,原先这里也不是重要的交通线,所以管不到也无所谓。但天下承平已久,生齿剧繁,居住在山区的客家人和畲人越来越多,官府自然要加强山区的控制,以控制这部分人口和财富了。于是矛盾就出来了……”

林润一直很安静的倾听,听到这儿,忍不住笑道:“这话咱们私下说说就成。让你这样一分析,官府的保境安民之举,就成了骚扰百姓了。”

“差不多就这么回事儿吧。”赵守正对儿子灌输给自己的知识,那是深信不疑的。便正色道:“原本人家山里人几百年不当差不纳粮,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就有一群官差跑来跟他们收税,拉他们去服役。不服就是叛贼都得死!换了谁能服?那就开打呗,一打不就成了山贼了吗?”

“……”林润默默点头,不再言语。

其实蓝一清、赖元爵那帮人为什么能搞那么大阵仗?就是因为加入他们的结寨互保后,官府不敢来骚扰,所以才会呼呼啦啦就扩大到方圆八百里。

这里头当然有十恶不赦的贼人了,可大部分都是不想交税的山民而已……

所以对这些人,他的态度不像殷正茂那么激烈。但对方已经举起反旗,不打是不可能了。可杀鸡儆猴还是犁庭扫穴,区别又大了去了。

……

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便对赵守正歉意笑道:“你继续。”

“是,海寇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赵守正便继续汇报起来。仅就潮州的基本情况和问题,就谈了将近一个小时。

林润听得很投入。明明大部分都是他知道的事情,他却依然感觉受益匪浅。通过赵守正的讲述,他明显觉得自己对潮州,甚至对整个广东的问题,都有了更清晰深入的认识。

最可贵的是,赵守正带着他跳出了一名明朝官员的局限性,站在历史和世界尺度来看问题,极大的拓宽了他的视野和思路。

人最难正确评价的就是自己身处的时代,最难看清的就是自己身处时代的问题,最难做出正确判断的就是自己当下的决策。

因为你本身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份子,置身这个时代滚滚洪流中,很难跳出自己的阶级出身、教育背景和个人情感,客观全面的看问题……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所以这些在后人眼里很简单的结论,却足以让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大脑,感到醍醐灌顶了。

沉思良久,林润站身起来,朝赵守正深深一揖,正色道:“今日终于明白,令公子的超凡之处是从何处而来了。以公之明见千里,足以为百官之师,请受学生一拜。”

林润终究还是跟赵昊聊得少了,他重伤之前两人几乎谈不上私交。等他伤好之后,两人关系升温,赵昊也不能逮着个复健病人谈天说地,所以林润才会感到如此震撼。

要是换了连《毛选》上的内容都了解过的海瑞,肯定不会如此大惊小怪。反而会嫌赵二爷讲得太含蓄……

“不敢不敢。”赵守正吓一跳,赶紧侧身避开,摆手连连道:“我这都是道听途说的野狐禅,当不得真。”

“赵公太谦虚了,还请上座。”林润却摇摇头,将自己的位子让给赵守正。

赵守正哪敢坐啊?忙称不敢。

可林润多轴啊?见他不答应,就径自换到赵守正下首的椅子坐下,弄得老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后在林润的执意坚持下,赵守正才惴惴的坐回去,那叫个如坐针毡啊。

“赵公方才分析了潮州的五大痼疾山贼、海寇、土客矛盾、宗族势力、贫富悬殊,以及它们引起的人口外流。请问赵公,这六大问题该如何解决,先后顺序如何?”

“有人说过,‘笨蛋,问题是经济啊。’”赵守正便沉声道:“下官也窃以为,潮州这五大痼疾也好,六大问题也罢,归根结底仍是经济问题。或者说,就是各方对土地人口水源等生产资源和劳动成果的争夺,所有的问题,都是由此引起的。”

“唔。”林润仔细记下赵守正说得每一个字。要不是他博闻强记,过耳不忘,肯定要掏小本本的了。

恐怖的是,记忆之外,他还有能力思考道:“看来破局之道,就在经济上。”

“不错,经济是最好的粘合剂,能迅速让散装的潮州成为一体。贸易能让成见很深的双方,不得不保持克制……随着经济发展,各方对贸易的依赖越来越大,翻脸的成本也越拉越高,最后只能耐着性子交流,最终就有可能实现和解。”赵守正接着道:

“当然,这只是描述最理想的状态,事情不可能这么一帆风顺,肯定会有波折、有倒退,但只要我们把各方引上道,他们就一定会沿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因为所有潮人的梦想,就是致富啊。”

第八十八章 捂裆长春功

巡抚行辕,后院签押房外的大榕树上,知了在声嘶力竭的叫。

两个长随手持长长的粘杆,在树下粘知了,以免影响到中丞大人交谈。

终于,树上的蝉鸣戛然而止,也不知是知了粘光了,还是都吓的飞走了。

两个长随这才松口气,扛着粘杆悄悄退下。

其实他们多虑了,屋里的林润完全沉浸在赵守正带来的震撼中,外头就是打炮他也听不见。

在赵守正之前,无数人为解决社会问题开过药方。但万变不离其宗,一言蔽之,乃‘道德教化’也。如果有什么问题,是道德教化解决不了,那就双倍的教化……才不是呢。读书人才没这个耐心呢。

道德解决不了,那就毁灭吧!要是毁灭不了,那就当它不存在吧……

总之千百年来,无数读书人的无穷精力,都耗费了那四个字上头。对,是‘功名利禄’。

尤其是本朝,秉承程朱理学,把道德伦理看的比天还大。却依然没有阻止社会道德的大滑坡,而且最讽刺的是,带头堕落,滑坡最欢的正是负责道德教化的读书人……

这让林润、海瑞这些真正的道德之士万分痛苦。痛彻骨髓之余,自然也要反省,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圣人的教诲行不通了呢?

现在赵守正当头棒喝,告诉他,笨蛋,问题是经济啊!顿时让林润生出一种拨云见日的酣畅之感。

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苦苦求索而不得,到底怎么救大明?

这不就是路吗?一条未曾设想过的道路摆在眼前,而且听起来还那样有道理,不试试怎么行?!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

于是他取消了今天所有的安排,拉着赵守正一直聊到了下半夜。

听他从经济如何作用于社会和个人,一直讲到如何发展经济。

从集中力量发展重点产业、重点区域,以点带面引领各县跟进。到扩建棉城运河,沟通韩江榕江和练江,让潮州各县人口和物资可以迅速流动,直达省城福建甚至江浙……最后把赵二爷榨得一滴都不剩,才放他回去。

他要不是身上的烧伤太吓人,说不得今晚都不会放赵二爷回去。非得跟他同榻而眠,聊个通宵不可。

总之,赵二爷是扶着墙回的同知衙门。

那边,赵昊和吴承恩还在一边讨论小说情节,一边等他回来。学生上考场,当家长的和当老师的能睡踏实了才怪。

听前头响起开门声,两人便赶紧穿上趿鞋,出来迎接。想问问考得怎么样,有没有糊掉?

去见正在小青伺候下脱官袍的赵二爷,栽到在小红怀里呼呼睡着了……

那绝对不是吃豆腐,老赵家的人没那么好的牙口,只能吃软饭,吃不了铁豆腐。

“我去,怎么累成这样?”赵公子登时就不乐意了。这老林,走个过场而已,意思意思得了,怎么还把我爹往死里弄啊?

“也不只是林中丞造成的。”吴承恩看着被丫鬟公主抱着送进寝室的赵二爷,轻声解释道:“你爹怕给你丢脸,你不在这几天,没白没黑的补课。天天晚上背讲义到鸡叫。这会儿应该是放松下了,乏劲儿可不就一下出来了。”

“这样啊……”赵昊愣怔当场,心里头百味杂陈。即为父亲上进而高兴,又觉得自己逼太紧了,简直不当人子。

吴承恩也觉得他该反省一下了,这老赵家都纲常倒错了。说出去人都不信,堂堂状元公让儿子管的跟孙子似的……

可惜赵公子行走江湖,全靠过人的自洽能力。

很快,赵昊便理顺了逻辑父亲就是当同知,这些知识也都是他必须了解的。不然当官不是造福一方,是为祸一方吧!

之所以搞得这么累,是因为他来路上两个月全都浪去了!

要是早下手预习,这会儿考前稍微画个重点,不用点灯熬油、闻鸡起舞,就能从容应考了。

所以朕……划掉,改为真没有错,全是父亲的错!

“就让他当成个教训吧!”赵公子重新自洽,又变成了狠心的家长,背着手回屋睡觉去了。

“唉……”看着这爷俩消失的方向,吴承恩不禁一阵苦笑。他庆幸自己没这么的儿子。却又有些遗憾。要是也有这么个严加管教的儿子,自己也不至于一辈子连个举人都没考中。

一想到那货居然中了状元,他就彻底同情不起赵守正来了。便也郁闷的回去独守空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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