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77节

午饭是在病房里吃的,庞宪等医院人员识趣告辞,只有赵公子和两位老潘大人,围坐一张小方桌边吃边聊。

当然潘部堂是趴着吃的。

因为有伤号,午餐以败火清淡为主,好在潮汕菜本就偏清淡,风味也与苏州菜大相径庭,至少赵昊更喜欢前者。

他舀一碗清冽橄榄肺,先递给潘仲骖,又盛一碗给潘季驯。

“急着盛汤干嘛?先给老夫倒酒。”潘季驯还不领情。

“部堂原先没这么大酒瘾啊。”赵昊给他斟一杯当地的名酒珍珠红。“借酒浇愁?”

“愁个屁,我没那么大官瘾!”潘季驯闷哼一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愤然道:“我就是不忿,明明我是对的,而且已经证明了束水冲沙之法可行。为什么朝中那帮人就是视而不见,非要劳师动众,花费十倍去开什么河?!”

“你就是蠢,开国两百年,什么时候治好过黄河?不都是年年泛滥年年修!”他二哥毫不留情的批判道。

“我就是不信邪!”潘季驯挺着脖子道。

“把你能的,还不信邪!”潘仲骖哂笑一声道:“当年我在京时,便听说小阁老严世蕃为什么要管工部?大半就是冲着黄河去。朝廷每年治黄要花多少银子?你比谁都清楚。而且这些钱全都丢到黄河里打水漂,事后想查账都没处查去!真让你治好了,那帮蛀虫吃什么啊?”

“……”潘季驯闻言憋了半晌,方缓缓摇头道:“不能够,至少高胡子不是这样的人。他不爱财,图的是名垂青史。”

“哼哼,我与高肃卿同年,不比你了解他?”潘仲骖哂笑一声道:“他只是自己不爱财,对下面人却缺乏约束,贪渎也好,私德有亏也罢,只要能给他做事就成那殷正茂就是最好的例子!高肃卿没有儿子可以清高,下面人却要捞钱,你要断人家财路,人家当然要断你的后路,把你送回老家了!”

“算了算了,现在理清楚也没用了,部堂就安心在野几年,这潮州府也大有可为嘛。”赵公子笑眯眯的又给潘季驯斟满道:“眼下胳膊拗不过大腿,何苦较这个劲?”

“嘿嘿,那倒是。”潘季驯颔首道:“现在李阁老致仕了,赵阁老也被他撵走了,新进的殷阁老也是个直筒子脾气,只怕同样难逃被他撵走的命。”

是的,继李春芳致仕之后,赵贞吉也在春末夏初的阁潮中出局了。

但与李甘草自知不敌、主动让贤,体面谢幕不同,素来暴烈如火的赵阁老,却明知不敌也敢于亮剑,与高拱上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死斗!

原本没了李春芳的庇护,赵贞吉独木难支,高拱也就彻底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结束开年外察之后,高拱马上以皇帝的名义下旨,考察科道言官!而且连带考核任期内升官离开科道的官员,统统都要接受严厉的考察!

其实隆庆五年并非京察之年,本不该考察言官的,而且按例只要离开科道系统,就不能再以言官考察了。但高拱本来就对言官满腹怨恨当年阁潮时,言官们在徐阶的指挥下,一起攻击他的仇,他可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他起复后,只是为了安定人心,稳定地位,才捏着鼻子向言官们许诺既往不咎的。谁知这帮汪汪队非但不思报效,反而忘恩负义、故态复萌,在俺答封贡一事上,又在赵贞吉的撺掇下,对自己群起攻之!

高拱为了大局,又忍到了今年。一直隐忍到李春芳滚蛋,自己当上首辅兼天官,地位彻底无可动摇时,他终于要新仇旧账一起算了!

赵贞吉还兼着左都御史,被科道视为领袖,因此高胡子的屠刀砍来时,他明知不敌也得站出来保护言官。于是赵老父子领衔上奏说:

‘不久前因为御史叶梦熊议事不当,触犯了陛下。陛下就严厉地指示考核言官,并且连考核任期内升了官的大臣也不放过。这下接受非例考察者将近二百人,一时浮言四起,人心惶惶。祖宗设置言官,职在谏诤封驳,以匡人君,因此遴选出来的绝大多数都是忠心报国、敢于仗义执言之人。’

‘现在朝廷却要把他们全部视为放肆、奸邪之人来审查,臣等实在担心有司会公器私用,大肆打击忠臣。这样会阻塞言路的,实在不是国家之福啊!’

赵贞吉和手下言官们不愧是专业选手,将前番高拱门生叶梦熊,弹劾自己座主的事情又翻出来,非但打了高拱的脸,强调此人的嚣张跋扈,让他自己的学生都看不下去了。

被弟子弹劾这份待遇,可是连大奸臣严嵩也没享受过的啊!

而且赵贞吉还指出高拱其实是在打击忠良,希望皇帝能阻止他公器私用,公报私仇。并十分险恶的暗示,高拱以内阁首辅兼天官,已经是一手遮天,动摇社稷了!

这要是换了嘉靖皇帝,估计得吓出一身冷汗,然后直接就把高胡子喀嚓喽。可惜如今在位是隆庆皇帝,这位陛下对这份指控一笑了之,根本不怀疑自己高师傅的动机。

结果考察如期开始,高拱如秋风扫落叶般,将过去现在得罪过自己的言官统统罢黜,一个不留。

赵贞吉见阻止不了高拱,索性也大开杀戒。考察官员是吏部和都察院共同的职责,赵阁老自然也可以对投靠高拱的言官动手。结果好家伙,剩下的言官又被割了一茬。

原来双输就是科道言官输两次的意思……

高拱还好,对他来说,言官越少越好,全都滚蛋才好。但他的心腹门生、头号马仔、吏科科长韩楫不干了。因为赵贞吉砍掉的,全都是他韩科长辛辛苦苦拉拢培植的手下,自己成了光杆司令还怎么作威作福……哦不,怎么更好的为老师服务?

于是韩楫亲自上阵,弹劾赵老夫子平庸且专横,考察时公报私仇。

见高党贼喊捉贼,赵贞吉勃然大怒,按例请辞的同时,上疏辩解说:

‘韩楫弹劾臣庸横,但这是自相矛盾的。因为人臣平庸则无法专横,专横非人臣所能也!比如高拱,那才是真的横!而且他有韩楫这样的爪牙羽翼,他日将不可制!’

然后他请皇帝‘臣放归之后,幸仍还拱内阁,毋令久专大权,广树众党!使后来奸臣欲盗威权以行己私者,不得援此为例。’

让高拱继续当首辅也行,但不能让他再兼掌吏部了,不然这个坏头一开,日后奸臣定然纷纷效仿的!

赵老夫子的反击不可谓不强劲,句句点在君权的逆鳞上。而且他还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分量,远远赶不上高拱,想拉高胡子同归于尽不太现实,便有些卑微的欲以自爆兑掉高拱的吏部尚书,砍掉他一条胳膊就可以了。

一位阁老自爆的威力着实恐怖,高拱自然也不得不上疏请辞……

……

病房中,潘仲骖拿着最新的邸报,念起了高阁老的那份自白书:

“臣自入朝,每见缙绅谈及贞吉,率多畏苦之辞,至侧目而视,臣每为解曰,贞吉刚直慷慨,又上所简用,不宜率尔弹击。以故人言少止,而贞吉亦自以臣为己知。”

群臣苦赵贞吉久矣了,是俺老高替他说好话,这才压下了非议之声。当时赵贞吉也把我当成知己不是?

“乃今以韩楫之奏,遂及诋臣。夫使楫之奏果为臣,则前岁给事张卤、御史王友贤等,皆曾有言,又何为乎?其理自明,臣亦无庸辩也。’

结果现在因为韩楫弹劾他,他就怀疑是我指使的。那之前我不在的时候,就有好些人弹劾他,难道也是我指使的不成?韩楫是六科之长,职责就是监察纠劾百官,不受任何人的指使也会弹劾该弹劾的人。这道理十分简单,不用为臣分辩。

念到这时,赵昊和潘季驯还神色正常,该吃饭饭,该喝汤喝汤。

但接下来的内容,就把两人惊得直接喷了饭。

“独念臣与贞吉同官翰林三十余年,顷又同在内阁,同受简任,分掌院部事,朝夕相与,乃诚意不能感孚贞吉之心,一旦愤激若此,则臣之薄德,不亦甚乎!内阁翊赞皇猷,吏部统领众职,即有德者犹恕不胜,况可以薄德甚者居乎?’

但想我高拱与赵贞吉同在翰林三十年,又一同入阁,共掌国事,朝夕相对,却依然不能感化他的心,可见我做人实在太失败了。内阁和吏部这么重要的职务,仅有德尚不能胜任,何况我还无德,怎么有脸继续待下去呢?

所以我也要辞职,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直娘贼,这味儿怎么这么冲?”潘季驯笑得手脚直拍病床,好似老鳖划水道:“确定不是徐阁老替他写的?!”

“徐阁老和赵阁老可是心学同门,不至于,不至于。”赵昊也笑得抹泪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高阁老这浓眉大眼的耿直老男孩,也终于活成了他最讨厌的样子,变成了徐阁老那样的白莲花!”

第七十章 潮州人南洋魂,潮州都是干饭人

“呃……”两位老潘大人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也拍案大笑道:“好一个一尘不染的白莲花,可不正是咱们首辅大人此时的状态吗?”

心说用这么尖刻的词语来形容高胡子,显然这小子心里对高拱已经积蓄了很多不满。

“可惜啊,赵阁老豁出一身剐,也没把高胡子拉下马。他不惜自爆换来的,却是皇帝准许致仕,‘仍赐驰驿归’的手诏。”潘季驯自然是同情与他有相似遭遇的赵贞吉的,他叹息一声道:

“赵阁老见自己倾注所有,也比不过高拱的一根手指头,一时万念俱灰,只能黯然谢恩,坐上皇上安排的公车,回老家抱孙子去了。”

“而对高拱,皇上却温言慰留,坚决不同意他请辞,非但要他继续当首辅,还让他接着管吏部!”看着这份《恳乞天恩特赐罢免以全臣节疏》后头,隆庆皇帝的朱批曰:‘卿辅政忠勤,掌铨公正,朕所眷倚,岂可引嫌求退?宜即出,安心供职,不允辞。’

潘季驯忍不住不忿道:“我真搞不懂,高拱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药,竟然圣眷独宠到这种地步!”

“这有什么搞不懂的。”赵昊却淡淡道:“如今四海平定乎?天下晏然否?百姓得食么?国库充盈哉?”

听了赵公子这灵魂四问,两位老大人一下就懂了。

且不说当年潜邸时的患难之情,单说高阁老起复后一年多,做成的事情比前任十年都多。换了谁当皇帝,都舍不得这样忠心又无敌的臣子吧?

何况现在远没到兔死狗烹的时候。

而且大明的顶层设计完美规避了伊尹、霍光那样能行废立之事的权臣出现其诀窍就在于不给任何势力独立于皇权的机会。藩王、武将、勋贵乃至内监和文臣概莫如是。

内阁首辅权力再大,也是以皇帝的名义在行使权柄。皇帝可以多年不管事,但一道手诏就能令其致仕,严嵩、徐阶都是这样被终结的。是以隆庆根本不担心高拱会尾大不掉,而且高拱这般飞扬跋扈、树敌无数的做派,反而更让皇帝放心。

甚至过于阴谋论的说一句,谁又知道高拱是不是在总结了严嵩和徐阶市恩结党,为皇帝忌惮的教训后,故意在用这种方式自保呢?

赵昊原先认为那不像高拱的作风,但听了他这份自辩状,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把高拱想简单了。粗豪直率也好,圣母白莲花也罢,都只是高拱根据需要摆出来的面孔之一罢了。

说不定日后,还能见识到他更多的面孔呢。

看来玩战术的人心里都脏,能当上首辅的,心更脏。

……

“如今我这位贵同年,以首辅兼天官,权势之滔天,可谓国朝二百年第一人啊!”潘仲骖也颇有些酸溜溜道,大家同年中进士,一起进翰林院,自己的名次还高于老高,可如今的际遇可谓天差地远,怎叫人不唏嘘。

“是啊,能不惹他咱们就先不惹他。”赵昊怂的一匹道,反正他是不敢惹高胡子的。

“这样破坏规矩的状况,应该也不会太久吧。”潘季驯喝下一口闷酒道:“听说杨博准备出山了。”

李春芳致仕之后,高拱接任的首辅,按照首辅不能兼任天官的规矩,几次请旨让杨博重管吏部。尤其是受到赵贞吉自爆攻击后,他更是坚决表态,一定要让出吏部来。

隆庆皇帝也如他所愿,下旨起复杨博。不过杨老头才刚致仕一年多,哪好意思一招就应?那样太不体面了。自然要把三辞三让的戏码做足,才能‘万般无奈’领旨回京。

算起来,全套流程走完,差不多也就是六七月份了。

在所有人看来,杨博回到京师之日,就是重掌吏部之时。所以包括张居正在内,百官才暂且对高拱现在超常规的权力配置保持忍耐。

然而赵昊却知道,杨博回京后,将出人意料的坚决表示自己愿意去兵部,吏部应该也必须还由高阁老掌管,否则将影响隆庆新政的大好局面。

至于首辅不能兼任吏部尚书的规矩,也很简单,杨博这个老滑头表示,自己可以吏部尚书不是张居正那样的吏部尚书衔,而是实打实的吏部尚书,去暂管兵部事。

而吏部则由首辅大人暂摄部务。这下就既不破坏不能兼任的规矩,又可以让高阁老继续管吏部了。

隆庆欣然同意,于是终隆庆一朝,高拱都内阁、吏部一肩挑,处于开无双的状态。

可惜无双最大的毛病是时间短,还是像张偶像那样叠霸服来的长久……

当然这是后话了。

哦对,还有一句后话,正因为杨博的这个决定,让谭纶没有当上兵部尚书,俞大猷不惜大曝隐私的自荐自然也就黄了。只能无奈重任福建总兵官了。

……

“总之一句话,我们先干好自己的事情吧。”赵昊吃饱喝足,振奋精神道:“潮州是我们重建海上丝绸之路计划的重要一环。这次来潮州,我又感受到了这里未受江南文弱之气荼毒的活力和彪悍。愈加相信这大明需要还保持着唐风汉骨的岭南人,来唤醒沉睡的血性!”

“哦?”两位老潘大人不禁吃惊赵昊将岭南人拔得如此之高。但转念一想,却又理当如此。

这次潮州保卫战就是最佳证明。纵使赵二爷再身先士卒,他手下人再指挥得当、统筹得力,要是没有潮州百姓本身的勇猛善战,悍不畏死,也是万万没法阻挡曾一本的大军的。

究其原因,一是朝廷鞭长莫及,对岭南百姓驯化‘不力’;二是岭南人多地少,百姓生存条件恶劣,为了保护本族的生存空间,战斗成了家常便饭。这就让他们养成了悍不畏死的性格。

然而汉唐之风可不只一味好勇斗狠,还要有敢于万里觅封侯的开拓精神!

偏偏岭南人最不缺的就是这份冒险精神,只要看看那些大海主、大海盗、大海商的籍贯是哪里,就知道所言非虚。

更让人震撼的是,除了那些亡命之徒,就是普通百姓也普遍有勇气,面对比大漠更凶险的大洋。

他们从唐宋年间起,就开始小规模的下南洋经商定居。本朝七下西洋虽然对岭南以北的影响有限,却成为了闽粤百姓大规模下南洋的开端!

那些早年间就在吕宋、婆罗洲、苏门答腊、占城、马六甲乃至印度东海岸经商定居的华人,利用郑和舰队施加的天威,迅速与当地统治者交好,获得了极高的地位,以及种种特权。

甚至有人直接借助天朝之位,直接上位成当地的统治者。比如永乐年间的吕宋总督府和旧港宣慰司,都是下南洋的福建人和广东人建立的。

当这些人在当地位高权重,乃至统治一方后,便开始不约而同的招揽同宗同乡,一起来共富贵……或者说共同守住这富贵。于是大明百姓了开始大规模的下南洋、甚至下西洋!

只是当宣德五年郑和去世,庞大的舰队就地解散,朝廷永罢下西洋后,汉人在南洋的政权失去了依托,才最终在土著政权的反扑下,一个个土崩瓦解,大明在南洋的领土扩张也戛然而止。

然而闽粤百姓下南洋的步伐却没有受到影响,他们在物产丰饶、土地肥沃、广袤无主,土人智商普遍不高的南洋尝到了甜头,又怎会放弃这一方热土?

于是二百年间,民间自发的下南洋从未停止过。

“天顶一只鹅,

阿弟娶亩阿兄无。

阿弟饲仔叫大伯,

大伯听着无奈何,

收拾包古过暹罗……”

潮州人几乎都是听着这首下南洋的摇篮曲,从婴儿长大成人的,然后其中相当一部分,便如歌中所唱的那样,收拾包裹下了南洋。

而且经过两百年,一代代人的不懈耕耘,如今闽粤百姓下南洋,早已不是生活所迫那么简单。而是一种男儿上进,出人头地的奋斗方式了。

就像徽州人长大后,会去全国各地经商一样,潮州人长大后,就会去南洋发财。然后将赚到的财富反哺国内,在家乡大兴土木,购置产业,以待年迈后落叶归根。

所以潮州这个穷地方,才会有那么多如皇宫般金碧辉煌的豪宅大院。单靠当地规模有限的自然经济,羸弱的商品经济,可是远远支持不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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