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69节

当红头船停靠在下尾码头,徐渭和唐保禄便见那特意清出来的栈桥上,两队衣甲鲜明的士兵整齐列队,一队手持崭新的鸟嘴铳,另一队则打着‘潮州海防游击将军’、‘潮州卫海门千户所千户’、‘镇海营统领’、等常常一串花花绿绿的旗号,显然是迎接他们的仪仗。

在那蓝底红字的‘林’字大旗前,一名穿着蓝色武将官袍,胸前补着熊罴的白面小个子,在一群穿着介于军民之间,有些不伦不类的男子簇拥下,正含笑向大名鼎鼎的徐文长拱手致意。

“哈哈哈,足下可是青藤先生?久仰久仰啊!”

“正是老朽,林将军这厢有礼了。彼此彼此啊。”

徐渭知道,他一定就是那林道乾。此人十年前就出道,想来至少也得三十出头,但许是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缘故,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比他的东家赵昊也大不了几岁。

“从小听闻先生的传说,真是如雷贯耳啊,今日得见,足慰平生了。”林道乾抢上前,扶着徐渭走下船来,一副很是崇拜的样子。

“哪里哪里,林将军英雄少年,名震南北。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徐渭笑眯眯的跟他说着拜年的话,一派宾主融洽。

看得唐保禄一愣一愣,心说原来青藤先生会好好说话啊,还以为他是不怼人不舒服斯基呢。

引见双方随员后,林道乾一挥手,十六名轿夫抬上一顶大的过分的大轿。

他热情邀请徐渭同乘,徐渭也来者不拒,上轿坐定。卫队长高喊一声‘起轿’,十六名轿夫便稳稳抬起那顶大轿,穿过热闹的街道,向着位于城中央的游击将军府行去。

“怎么样,我这小地方还入得了先生法眼?”林润颇为自得的眯眼问道。

“很是了不起啊。”徐渭看着街上店铺林立,商旅往来的太平景象,跟潮州府别处兵荒马乱的画面形成鲜明对比,让人搞不清哪里是王化之地,哪边又是大海主管辖的地面。

“早就听闻四方百姓纷纷投奔将军,看来传言不虚,将军真有过人之处啊。”

“谬赞了,不过是因为我收的保护费,远远低于朝廷的苛捐杂税。还能约束手下人,不盘剥欺压来投奔的百姓罢了。”林道乾淡淡道:“与其说本将有过人之处,不如说是因为官府太过黑暗,让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才会纷纷投奔我庇护罢了。”

徐渭含笑点头,一副好好先生模样。心中却暗道,这姓林的看得通透,真不是一般人物。

但对他来说可不是好事儿,这样的主难对付啊。

一旁的林道乾也暗暗嘀咕,都听说徐渭恃才傲物、眼高于顶,怎么跟个慈祥的老太太似的?莫非他爆蛋之后,性情大变了?

……

说话间,大轿在游击将军府门前落下。

林道乾大开中门,请青藤先生入正堂上座,设下丰盛的酒宴款待贵宾。

席间两人互相吹捧,气氛很是融洽,一直喝到过午,这才宾主尽欢而散。

徐渭小憩醒酒之后,傍晚时分被请到了书房中,两人这才谈起了正事儿。

“实不相瞒,老夫是帮新任潮州海防同知赵守正,来给将军送信的。”徐渭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林道乾。

林道乾这个海防游击,至少名义上是归海防同知节制的。当然他连省里都不鸟,鸟不鸟赵二爷这个名义上的上司,就全看心情和需要了。

他双手接过信封,当着徐渭的面打开,抽出信纸展阅起来。内容无非就是曾贼入寇府城,府尊下落不明,我等佐贰文武守土责无旁贷,请林将军务必出兵协助,具体行动可与青藤先生商议云云。

信写得很客气,让人如沐春风,就像赵二爷一贯给人的感觉。但林道乾品了品,味道还是淡了些,没有他预想的那样。求爷爷告奶奶求他出兵,或者疾言厉色威吓他,不出兵就怎样怎样。

一句话,没让林将军爽到。

甭管是威逼利诱还是哀求,你得凸显出如今潮州局面,都在他一念之间的感觉来,才能让林道乾满意。

他便不动声色将信纸装回信封,笑道:“此事容我三思。晚宴已经备好,先生,咱们喝酒去。”

“哎,你我意气相投,堪称忘年之交。有什么不痛快就直说,别藏着掖着。”徐渭却摇头笑道:“公事就是别人的事,犯不着坏了咱们的交情。”

“呃……”林道乾脑袋差点宕机,险些没搞清楚孤蛋画家是哪边的师爷。

“哈哈,先生说的是。”他勉强笑笑,重新坐定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把先生当外人了。”

“好好。”徐渭欣慰的含笑拢须。

“我不想趟这浑水。”林道乾也知道,跟徐渭这种人兜圈子打哑谜,纯属班门弄斧,索性开门见山道:“青藤先生当年在胡公幕中,力主招安过净海王。但后来汪直前辈是什么下场?我不是指责先生,但这件事,官府干得太不地道!”

“汪直的事情是老夫毕生遗憾,我恨不得捏死王本固那死捏子!”徐渭也是一阵咬牙切齿道:“朝廷的信誉让那厮毁于一旦,为大明埋下无穷的祸患。”

“恐怕不只是一个王本固那么简单吧?”林道乾冷笑道:“相信没人比先生更清楚,朝廷对我们这些海寇是个什么态度。所以先生若设身处地为在下想一想,我该不该替朝廷去对付曾老倌呢?”

“不该。”徐渭呷一口与绿茶风味迥异的北苑乌龙,毫不犹豫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硬的很。”

“先生真是名士风范啊!”林道乾不禁心折道:“往常聊起净海王的遭际,下面人都说先生其实也有责任。但我每次都会说,以您的智慧,断不会干那种糊涂事,更不会算糊涂账……”

“别急着给老夫戴高帽,我话还没说完……”徐渭却笑眯眯的摆摆手,慢悠悠道:“我只是说你不该替朝廷去对付曾一本,但没说你不该对付曾一本。”

“这……”林道乾不禁面色一沉,旋即重新微笑道:“这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大了去了。”徐渭正色道:“为自己可以豁出命去,为别人就得斤斤计较利害了。”

“为自己?”黄昏的日光照在林道乾那张英俊的脸上,让他的脸色有些阴沉。“为自己的话,就更不该去干那种同类相残,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非也非也。”徐渭断然摇头道:“林将军你如今拥兵自重、富甲一方,四方豪杰慕名投奔,真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跟那到处乱咬人的丧家之犬曾一本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将军可想过是什么让你们的处境如此不同?是个人奋斗吗?”

“当然离不开个人奋斗了,但主要是还是招安后,我有了个合法的身份。”林道乾皱眉道:“说起来,我能有今天,主要还是得感谢曾老倌。要不是他数度进逼白鹅潭,闹得太大了,朝廷担心腹背受敌,又怎么会招安我?而且还允许我保留部队,听调不听宣?”

顿一顿,他再次强调道:“因此还是那句话,曾老倌得好好的,我才能有好日子过。所以我去打他,就是自毁长城。先生怎么能说我为了自己,该去打他呢?”

“第一,老夫没说让你去打他。”徐渭却依然云淡风轻的竖起一根中指,然后又竖起一根。“第二,成千上万的弟兄性命悬于你一身,你不能只看眼前,还得多想几步啊是,曾一本对你很重要。但他跟你不一样,你是喜欢求稳定,图安宁。他却是那种到处攻城略地、打家劫舍的极恶匪徒。这些年,他把能得罪、不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连老巢都丢了,到处流窜。这样的货能长久吗?是你不想让他完蛋,他就能继续下去的吗?”

“……”林道乾被徐渭这话,击中了心底最大的隐忧曾一本完蛋后,朝廷腾出手来就会收拾自己,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闽粤两省联合进剿,还加上佛郎机人,依然没能奈何曾老倌,我看要他完蛋也没那么容易。”他给自己增添信心道:“再说他这次只要打下潮州城,自会恢复实力,声势大振,让官军绝望的。”

“哈哈哈,将军不会以为那帮乌合之众能攻下潮州城吧?”徐渭却不以为然的大笑道:“他这次攻打潮州,不过是想趁乱偷鸡,眼下我们赵司马已经入城组织防守。有他在,潮州军民必然众志成城,坚守几个月不成问题!曾一本这次是注定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那赵司马又何苦多此一举,偏劳先生绕道来下尾呢?”林道乾忍不住揶揄道:“独立退敌多风光,又何必向我这种人求援呢?”

“我方才就说过,看问题眼光要放长远。我请赵司马写这封信,不是为了解眼前之围,而是为了潮州和闽粤的将来,当然也包括将军的将来。”徐渭忽然意味深长地笑道:

“哦对了,瞧我这烂记性,忘了告诉林将军,老夫的东家不是赵司马。”

说着他掏出一张烫金的名帖,递给林道乾。

林道乾接过来一看,只见上头用漂亮的行书写道:

‘江南集团战略与决策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徐’!

第五十七章 林将军的艰难决定

“江南集团……”林道乾的目光被前四个字所吸引,根本没理会什么劳什子‘战略与决策委员会’,更不知道副主任委员相当于集团高级副总裁级别……

他虽然人在岭南,却也对这个光速崛起于江浙的江南集团早有耳闻。不过相较于对方在江南的耕耘,他了解更多的是自己关心的方面江南集团在海上的发展。

林道乾听闻江南集团脱胎于九大家,甚至有传言说,它根本就是九大家换了个皮而已。还有个更离谱的说法,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征服了九大家,组建的江南集团。

这最后一个谣传,充分说明了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的道理。所以林道乾对江南集团那些邪乎传说,都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来听得。

不过江南集团通过漕粮海运发展壮大,垄断了包括日本朝鲜在内,整个东海贸易一事,倒是千真万确。听说为了争夺对日贸易的垄断权,他们还跟佛郎机人干过一仗,结果仗着出其不意和兵力优势,俘虏了佛郎机人的旗舰果阿公爵号,和另一艘西洋大帆船东方美人号,充分证明了他们的实力。

也幸亏这两条船缺席了去年对曾一本的围剿战,才让他得以逃出生天。不然以两条西洋大帆船完全碾压式的火力、速度、装甲优势,曾一本根本就没可能杀出一条生路。

后来佛郎机人为了要回那两条重要的战舰,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了江南集团对日贸易的独占权。但素来不肯吃亏的西洋人岂能咽下这口气?林道乾从小道消息听说,上个月江南集团在琉球的商站被拔掉,损失十分惨重,就是拜佛郎机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所赐……

良久的沉默后,林道乾缓缓说道:“说一千道一万,江南集团再强也是在北边,有道是‘猛龙不过江’,想来修罗场般的闽粤沿海搞风搞雨,怕是还鞭长莫及吧……”

“错了。”却听徐渭断然道:“我们江南集团的原则是十倍奉还。别人帮助了我们,我们报以十倍好处,别人伤害了我们,我们则要予以十倍的报复!”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琉球的事情成功激怒了集团,我们强大的舰队即将南下,在闽粤海域掀起血雨腥风,彻底改变南海混乱的局面!”

“要怎么改变?”林道乾一脸阴沉问道。

“就像在东海做的那样,结束混乱,建立秩序,但凡海面舟楫,皆要听从我之号令!”徐渭沉声道。

“贵集团,真是好大的口气啊……”林道乾忍不住哂笑一声。

“信心来源于实力。”徐渭却理所当然地笑道:“这件事也没必要争辩,因为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亲眼看到江南集团的日月同辉旗,飘扬在闽粤沿海的所有航线上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林道乾涵养很好的点点头,又话锋一转问道:“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将军就没想过,趁此良机彻底摆脱身份上的巨大隐患,永远正大光明的立于天地之间,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吗?”徐渭用充满蛊惑力的声音煽动道。

“江南集团能帮我做到?”林道乾瞳孔微缩,显然被搔到了痒处。

“对一家可以从漕运利益团伙嘴里抢肉,突破限制的办海贸的集团来说,你这点事儿,还叫事儿吗?”徐渭自信满满道:“只要集团为你背书,大明官场就再没人敢动你分毫!”

“就算我要帮江南集团做一些事,又跟给潮州城解围有什么关系呢?”林道乾不置可否的接着问道。

“当然有关系了。”徐渭用一种‘你怎么这么无知’的眼神,看着林道乾道:“你不会不知道,赵司马的儿子是谁吧?”

“是谁啊?”林道乾不禁瞪大了眼睛,忽然一阵结巴道:“不不,不会传言是真的,江南集团是个十五岁孩子建的吧?”

“那小子建立江南公司时,确实十五岁。”徐渭用香炉里的焚香,点着了水烟袋,美美吸一口道:“考虑他十四岁就建立了西山公司,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自然……个屁……”林道乾一阵嘴巴发干,忍不住吐槽道:“哪有一点自然了!这传闻要是真的,那我们这些人都活到狗肚子里不成?”

“你该反思的是自己消息闭塞,明明身处死生之地,危在旦夕,却只盯着闽粤沿海这一亩三分地,不把眼睛看得更远些,不去寻找有没有人能帮到你,老夫都替你着急!”徐渭敲着桌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道:

“我和赵小子原本以为,你会主动派人北上和江南集团联络呢。谁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还得我们南下来找你!”

“这……”林道乾被训得有些蒙,愈发张嘴结舌道:“我……”

“我什么我?”徐渭吐个烟圈道:“闽粤一带海面的情况,我们确实不了解,所以需要拉一个地头蛇入伙。赵小子也不知怎么就看中你了,这是你和你手下的机缘,要好好珍惜啊。”

“我谢谢啊……”林道乾啼笑皆非,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跟自己拉人入伙的话术差不多呢?

其实这就是赵昊传销集团和林氏传销集团的惺惺相袭啊。

……

林道乾也点着了水烟,抽一袋整理下被徐渭带跑的思绪,方清清嗓子道:

“青藤先生的好意我收到了,本将也确实有兴趣和那位赵公子谈一谈。”

然后他话头一转道:“但那曾一本是我斩鸡头、烧黄纸的亲亲兄弟,实在没法仅凭您老一番说辞,就从背后插兄弟两刀啊。”

徐渭眯着眼点点头,林道乾的心思哪能逃得过他的把握?

不就是得加钱吗?

“方才就说过了,也不是让你去跟曾一本刀兵相见,只是让他清醒一下,不要再做攻进潮州城的美梦。”他便慢悠悠道:

“这对林将军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费刀兵即可做到,但收益却是大大现任广东巡抚,你那位本家林中丞的命,是赵小子救回来的,两广总督殷部堂则与他有乡谊。赵小子从小没娘,和他爹相依为命,爷俩的感情就不用说了。”

说着徐渭笑眯眯看看林道乾道:“你说你卖他这么大个人情,他能不保你太平吗?”

“这些事,晚辈都是头一次听到,需要些时间查证……”林道乾听得暗暗咋舌,没想到那姓赵小子的背景如此深厚。但干他这行的,有一条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遂咬牙道:“或者,先生要是让殷总督和林中丞公开保证,官军永不踏足下尾。为了弟兄们,我也可以不讲义气一次。”

“这简单,只要你帮忙解了潮州之围,我保证会请两位封疆大吏给你这个保证!”徐渭便笑道。

“我怎么知道,解围之后,官府会不会变卦呢?”林道乾歉意的笑笑道:“抱歉先生,不是针对你,是官府在我们眼里,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了。”

“这也很简单,老夫留在这儿,咱们爷俩臭气相投,正好多亲近亲近。”徐渭却神态轻松道:“什么时候朝廷给你这个保证,你什么时候放我走。要是等得久了,不耐烦了,你一刀砍了老夫就是。”

“晚辈怎么舍得加害先生?”林道乾忙赔笑道,不过他的笑容里,明显多了几分兴奋。“能有机会多跟先生近亲近亲,晚辈求之不得啊。”

“那就这么定了吧?”徐渭点点头,收起水烟袋道:“你这边早点动手,等到赵小子带着舰队来了,用不着你了,这机会可就没有了……”

“哎。”林道乾点点头,有些含混的应下。

“还真有点儿饿了。”徐渭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需要深思熟虑。就是当场答应,回头也可能变卦,便伸个懒腰站起身道:“不是备好酒席了吗?走,吃饭去。”

“先生请……”林道乾只好收起纷乱的心思,陪着徐渭喝酒去了。

……

林道乾有了心事,就没跟徐渭喝太多,西洋钟才指到八点就散席了。

将醉醺醺的徐文长送回上方,又吩咐丫鬟好生侍奉贵客,他这才转身回去。

进去书房,重新冲了醒酒茶,林道乾便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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