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47节

“就是,我们只认老父母,谁敢来抢他的位子,就打断他的狗腿,把他撵出昆山去!”

赵守正跟何文尉几个,就在照壁后听着。

“下官也没那么差吧?”老何深受打击,眼泪都要下来了。

“人家说的是狗官,你急着往上凑干啥?”赵二爷笑骂一声。

“可是下官接大老爷的位子啊。”何文尉委屈巴巴道。

“矫情,人家未必知道是你。”赵守正白他一眼,正正衣冠,就要走出照壁。

“大人去哪儿啊?”三人赶紧拉住他。

“没听百姓在呼唤本官吗?我这就出去跟他们说个清楚。”赵守正理所当然道。

“万万不可啊。”熊夏生忙低声劝道:“百姓情绪太过激动,这时大老爷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除非大老爷表态说留下。”

“那怎么可能?!”何文尉着急道:“呃,我是说,大人来昆山本就是被贬,还能一直把他困在这儿不成?”

“嗯嗯。”白守礼眨眨眼,迟疑一下也跟着点头。其实他想说,大人留下也挺好的。大家还可以一起打麻将。反正对他来说,主簿县丞都没啥区别。

可对何文尉区别就大了去了,为了不得罪未来的大老爷,老白还是要象征性附和一下的。却也不能过于热情,以免给现在的大老爷留下不好的印象。

“嗯,那怎么办?”毫不意外,赵二爷没了章程。

“不如先由下官稳住他们,把他们劝回去。然后再召集保长甲长们,先做通那些人的工作,然后让那些人帮着安抚住市民。”熊夏生十分精明强干,不然赵昊也不会选他陪着老爹一同上任。

“说句实话大人别不高兴,市民之所以如此激动,其实主要是担心,这几年不太真实的好日子,会一朝化为泡影。只要对症下药,消除他们的恐惧,他们自然不会阻挡大人的前程。”

“说得好,下官也帮着一起去劝!”何文尉抖擞精神,也要为自己的尊严而战。“我跟他们保证,昆山绝不会偏离大老爷的规划,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去吧,不过你嘴太臭,还是少说两句的好。”赵二爷点点头,又不放心的嘱咐何文尉一句。

“呃,唉……”老何无奈的点点头,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可就是改不了,奈若何?

两人便转过影壁,来到县衙门口。熊夏生这个县公安局长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他一露面,人声马上就低了三分。

第十八章 皇权不下县,赵二爷能下

熊夏生处理紧急状况,还是很有一套的。他告诉衙门外聚集的百姓,关于大老爷的去向,他们目前还没接到任何公文。大老爷眼下也不在衙门,他上苏州去见知府大人。过几天回来应该就有消息了,到时候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然后熊典史话锋一转,黑着脸训斥市民太冲动。这样盲目聚集,万一让坏人一煽动,闹出乱子来。到时候巡按御史参一本,大老爷免不了被革职查办,大家哭都没地儿哭去。

何文尉也从旁拍着胸脯保证,昆山的大好局面绝对不会受影响,要是真来个狗官,他带着大家把他轰走!

这番话起了决定性作用,百姓们轰然叫好,说冲着二老爷这份担当,他们也不能给县里添乱,还是回去等信儿吧,这才陆续散了。

影壁后,见风波终于平息下来,白守礼擦擦汗,不禁赞叹道:“何大人够狠的,这番话说出口,日后相当狗……官都不行了。”

“当狗官有什么好?”赵二爷瞥他一眼道:“是本官给的还不够多吗?”

“大老爷说的是。”白守礼讪讪道:“在咱们昆山县,当好官比贪官赚得还多,谁愿意当狗官啊?”

“你都能这么想,那本官就放心了。”赵二爷欣慰的笑了。

“谢大老爷夸奖……”白守礼差点没噎死,心说在赵大人心里,自己有那么不堪吗?

……

当晚,何文尉三人便积极召集县里的里甲老人们连夜开会,向他们道出了实情。

赵公子……哦不,赵二爷治昆三年,最关键的一招就是借修堤治虫,让名存实亡的里甲老人制,重新焕发了生机。

所谓里甲老人制,是太祖皇帝在前朝基础上建立的基层组织体系,简单说来就是将每110户编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10户担任里长,以十年为一周期,轮流应役。其余100户则称甲首,也就是甲长。

每年一名里长,率领10名甲首应当官府下派的差役,并负责管摄一里之事。

此外,各里还设有里老人之职。每里推举一到十名德高望重、年过五十的老人,负责教化、劝农、监督,以及对民间轻微案件的审理。

里长、甲长、老人,就是大明治理基层的抓手了。

不过二百年下来,随着土地兼并、自耕农沦为佃户,甚至完全脱离土地谋生,这套制度早已形同虚设……早就里长找不到甲长,甲长找不到乡民,里老人更不存在了。

赵昊借着发放赈灾物资、组织修堤工作的大好机会,重建了这一基层组织体系。并将其改进为十户一甲,十甲一里,十里一保。而且不再强制指定里长甲长,改由愿意担任者毛遂自荐,乡民们投票做出选择。选中者三年一届,三年后再行改选。

因为在当时,这些里长甲长掌握着赈灾物资的发放,修堤任务的分配,权力着实不小,是以有的是好事者踊跃报名参选。

而且从前年开始,县里开始给里长甲长发放一两一月的薪水,年终根据考评结果还有奖金。据说去岁年底,考评前几名的里长甲长,都拿到了上百两银子的赏金呢。没办法,谁让县里实在是太有钱了呢,赵二爷变着法子都花不光怎么办?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里长甲长们一个个自然干劲十足,不想让自己负责的里甲排名落后。

至于保长,则由县衙直接任命吏员兼任。保长们按照县里的统一部署,领导协调各里甲的工作,以避免乡绅势力过于膨胀。

此外,他还命每甲推举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人,每保组成一个百人团,负责监督保长里长甲长,并对里甲中日常的民事诉讼进行裁定。

这并非什么创新,而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凡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若不经由者,先将告人杖断六十,仍发回里甲老人理断’。

赵公子只是将这一条扩大并细化,他规定里甲诉讼应由保长主持,从百人团中选择无利害关系的里甲老人二十名以上,听取诉讼双方控辩后,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合议裁判。但诉讼双方都可以向县衙对百人团的控辩结果提出异议。

里甲老人虽然没有固定的薪水,但三节两寿县里都有丰厚的贺礼。还佩戴着专门的胸章,走到哪里都十分受人尊敬,极大的满足了老人家们的虚荣心,因此也都无比认真负责。

赵公子在徐渭和吴承恩的帮助下,通过对旧有‘里甲老人制’的改造,建立起一套充满活力的基层政权,完美的填补了‘皇权不下县’的空白。以赵二爷名义下达的各项政令,这才得以不折不扣贯彻执行到每村每户,而不会流于一纸空文。

昆山县能‘半年一小变,三年大变样’,绝对离不开这蝎子拉屎独一份的强大基层控制力。

但这绝不能说,赵公子由此解决了‘皇权不下县’这一千古难题。因为昆山县的基层改革是很难复制的。

首先,苏松一带的宗族势力相对薄弱,不像是闽粤浙南徽州一带那么顽固。在江南乡绅与农民之间,主要是地主和佃户的关系,没有宗族关系那样强的凝聚力,所以比较容易打散重组。

其次,要有赵二爷这样对昆山县有再造之恩的知县来推动此事,那些吴中‘刁民’才会乖乖听从摆布。其实赵二爷也是借着抗洪修堤的客观需要,才能完成的里甲组织重构这一艰巨任务的。

再者,县里得超级有钱才行。这世上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也许抗洪抢险、防治血吸虫时,那些里长甲长还能凭着造福桑梓的热情义务劳动。但天长日久,哪有那么多生死攸关的事情?一直白嫖的话,谁也没法坚持下去的。

不过有了昆山县这个范例,今年太仓州、常熟县、上海县、华亭县几个相邻周县也要照方抓药,重构里甲老人制了。赵公子对此持审慎乐观、绝不干涉的态度。他只是昆山知县的儿子,又不是邻县知县们的儿子,怎么好对人家县的权力结构指手画脚?

越界是很讨人嫌的……

……

言归正传,那些里长甲长还有里甲老人们,听说传闻是真的,老父母已经确定要调任了,登时也炸了锅。

他们才是与赵二爷有直接利益关系的一群人啊!这才刚干出滋味,盘算着如何再连任一届呢,怎么赵二爷这就要走了?

“那百人团还作数吗?”

“保长甲长还发工资吗?”

“年底的奖金不会泡汤了吧?!”

会堂中登时炸了锅一般,人心惶惶,疑问四起。

直到白守礼宣布,将由何县丞接任本县知县;何文尉又指天发誓,保证绝对不改先帝……哦不,是不改赵二爷之成法。无论是百人团还是里甲老人的选举和待遇,统统都不会变。就算要变,也只会变得更好!众人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果然这世上的忠诚,都源于自身利益啊……’躲在幕后的赵二爷,观之不禁想到儿子说过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呀。透彻,优秀!

然后,何文尉三人又苦口婆心的劝说众人一番,让里长甲长们勉强接受了‘何氏代赵’的惨淡事实。又命令他们回去后,分头安抚自己里甲中人,让老百姓千万不要有过激的举动。

总之绝对不能出乱了,谁的里甲出了乱子就撤掉谁,绝不留情!

打完巴掌,何文尉又给个甜枣说,保持班子交接时的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只要平平稳稳渡过,今年的年终奖就翻倍!

‘这个老抠,一看就没经验……’送二爷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一码归一码,特事要特办,送钱要及时,出手要大方,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要是换了他,绝对不会让这些人空手回去的……

……

不过无论如何,昆山县强大的基层控制力这次还是发挥了作用,在里长甲长和老人们软硬兼施的开解下,县里百姓终于稳定住情绪,不情不愿的接受了老父母即将离去的事实。

所以愁云惨淡是免不了的。浓浓的离愁别绪在县城中挥之不去,市民们一提起老父母就忍不住泪如泉涌,甚至有那多愁善感的,连‘走’字都看不得,睹字思人啊!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衙门放告的日子,也是赵二爷最后一次在昆山县坐台……哦不,坐堂了。

这天他穿戴整齐,早早就来到大堂上坐定,看着眼前熟悉的一砖一瓦,心中感慨万千。

时间过的真快啊,转眼三年了,自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被当铺老板当猴耍的书呆子,变成了万民敬仰、公正无私的一县正堂,这人生的际遇,真是让人难以预料啊。

他光顾着感慨,连什么时候第一对原告被告被带上堂都不知道。

“咳咳。”立在他身后的吴先生只好提醒他。

“哦,问案问案。”赵二爷这才回过神来,对跪在堂下的原告熟练道:“堂下所跪何人,有何冤情上告?”

第十九章 悄悄的我走了

“回老父母,小人没有冤情,也不告任何人。”谁知那原告却大声道。

“那他是……”赵守正奇怪的指着被告道:“来看耍猴儿的吗?”

“我俩不是为了告状,就是想见老父母一面,给老父母磕个头,道声谢!”两人说完,趴在地上给赵二爷使劲磕起头来。“老父母辛苦了!”

“胡闹,告假状是要打板子的!”吴承恩呵斥道。

“打就打吧,能当面跟老父母道个别,打几板子也值!”两人说着,各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着油纸的纸盒道:“哦对,还有点自己做的袜底酥,别给打碎了,先请老父母收下吧。”

“这玩意儿能放好久,老父母可以路上吃。”

赵二爷眼圈一下就红了,哪还舍得打板子?让人收下两人的礼物,亲自抱拳道声谢,便让他们下去了。

待那两人一步三回头的下去,衙役便又带上一对原告被告。

看到两人目光热切的望着自己,赵二爷先问道:“你们打官司也是借口吗?”

“不是,我们来看老父母是真,有官司要打也是真。”两人便异口同声答道:

“不过老父母都要走了,我们还能不让您老省心?您怎么判我们就怎么着,绝对没二话。”

“不判也行,我们回头再来……”

“那可不行,影响县里的结案率。”赵二爷心中一阵暖意涌动,低头飞快看了原告呈上的状子。他这一年多来,一直被迫坚持亲自问案断案,如今已是个中老手了,很快就权衡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判决来。

两人果然没二话,痛快在判决书上按了手印,又给赵二爷磕了三个响头,奉上临别赠礼,这才洒泪而去了……

结果一整天,县衙大堂就像开送别会似的。几乎所有原告被告都暂时放下恩怨,含泪向赵二爷问安道别,给他磕头送礼。

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官司什么时候打都成,可这么近距离拜老父母的机会,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两者孰轻孰重?至少昆山百姓心里的天平,都是倾向后者的。

结果等回到签押房时,多愁善感的赵二爷两眼都哭成了桃子。

“这是咋了,让谁打了?”徐渭从一份花名册上抬起头来。

“别瞎说,东翁这是感动的流泪。”吴承恩感慨万千,显然想起自己当年道:“老百姓真是太可爱了,不过东翁也值得他们这样对待。”

“别说了,不然我又忍不住想哭了……”赵守正拿起帕子擦擦泪道:“这辈子还没这么多人喜欢过本官呢。”

“这才哪到哪?”徐渭不无揶揄地笑道:“你要是喜欢,赶明儿离开的时候,让他们组织个全县送别,几十万人一起哭,那才叫个大场面!”

“千万不要,那太扰民,太刻意,太俗套了!本官不稀罕什么万民伞,什么功德碑,也不想让人家拦我的轿子、脱我的靴子。”赵二爷忙摆手道:“我看,咱们后天还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从后门出衙门,悄悄离开县城,不惊动任何人吧。”

“遵命。”吴承恩应一声。

“好!这次本官要向臭小子证明,他爸爸已经可以独立了。没有他帮忙,我也一样能当个好官!”赵二爷振奋精神,捶胸给自己打气道。

吴承恩却置若罔闻,转头问徐渭道:“随东翁南下的名单出来了?”

“喏,都在这儿了。”徐渭便见那花名册丢到两人面前,啧啧有声地笑道:

“共计有玉峰书院师生五十人,其中进士四人,举人十人,生员三十六人;另有谙熟衙门政务的管事五十名,都是这些年培养出的,忠诚可靠之人。以及江南医院医护人员三十名;农学院师生五十人;保卫处护卫两百名;再加上管家仆役丫鬟,哦对,还有我们两个可怜的老人,正好凑了五百人,分两批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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