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43节

幸好不是马上风,不然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

不过虽然抢救及时,但也留下了脸歪眼斜,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已是不能见人了。他替皇帝祭天和纳妾的记录,怕是没法再继续延续了……

于是英国公张溶接替了他的位置,担任本届殿试的监试官。

待到众官员在队伍前头列队完毕,隆庆皇帝专属背景音乐响起,操劳过度的嗡嗡,顶着一对黑眼圈,在孟冲的搀扶下,在金台帷幄升座。

所有人跪拜于地,山呼万岁,行五拜三叩大礼后。新任司礼监掌印孟冲,宣读了殿试的圣旨。

隆庆五年的殿试便正式开始了……

……

待担任殿试提调官的礼部尚书潘晟,指挥着中式举子们谢恩后,在两侧左廊庑坐定,掌卷官便开始发放策题和答案纸了。

除了出题的高拱,其余大臣也不知道考题,都好奇的立在考生身后,看看高阁老这回出了什么题目。

众人便见上头写着:

‘制曰:朕昭承天命,缵御丕基五年,于兹夙夜皇皇,图维治理……’

看到这儿,大臣们难免腹诽,你个小蜜蜂,还真好意思说……

‘每思与天下共享和平之福,而未臻厥效,朕甚惑之……使民勤事而不暇习于上下等仪之中,消其尊崇富侈之心,是以化行俗美、天下和平,然欤,否欤?’

‘汉治号为近古,当其时献议之臣,犹有欲定经制者,欲建万世之业者,欲不严而成化者之三臣者,皆病徒法不足以兴治,然则如何而可以致太平欤?’

‘……洪武礼制礼仪定式大明集礼所载制度,精详达于上下,可万世行之,而寡过矣。乃令治绩罔效……岂政之文徒具而礼之实未至欤?’

看到策论中的三问,都没出香山论坛的议题范畴,而且老师还详细剖陈过。科学弟子们全都心花怒放,暗叫道:

‘师父真乃神人也,把高胡子的心思都猜透了!’

一个个自然士气大振,精神百倍,下笔如神,写出一篇篇洋洋洒洒的大文章。

然后检查,誊抄,再检查,潇洒的交卷,离场,八大胡同我来了……

是还欠同乡们的酒,才不是去寻花问柳呢。

科学家怎么会去嫖呢,都是自己解决好吧?

因为从科学角度来讲,后者效果一样,成本低还卫生。

才不是因为科学家穷呢。

……

当晚,受卷官将策论卷子糊好名,由掌卷官送去东阁读卷官处,决定三甲名次。

读卷官本当以内阁首辅为首,但李春芳嚷嚷退休许久的人了,哪好意思跟高拱争,便推说自己眼晕,从旁偷个懒,请高拱座了正位。

高阁老自然当仁不让了,不过皇帝已经决定,或者说他已经决定,殿试后就准李春芳致仕,对他自然要和气一点了。

可对赵贞吉,高拱是一点好声气也没有,老赵也知道自己呆不久了,哪会忍气吞声?阅卷过程中,两人吵了不知多少回。

幸亏殿试阅卷就一天,要是跟会试一样,把主考官锁在一起一个月,两位大学士非得搞出人命不可。

待到第二天中午时,四百份考卷,按照高阁老的意志,排出了名次。然后高拱和英国公一道,捧着初定的十分考卷,到文华殿读卷,由皇帝钦定前几名。

但隆庆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他最近迷上了真人扮演游戏,急着回去当他的西门大官人,与花花奴儿扮的潘金莲演对手戏呢。哪有心思在这儿听鬼扯?

耐着性子听完三份,他便迫不及待下旨免读,又对高拱说,名次很公允,就这么着吧。

说完刚要闪人,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状元是哪位。

便重新搁下屁股问道:“打开看看,今年状元郎姓甚名谁啊?”

“是。”孟冲便将第一份考卷撕去糊名,奉给皇帝。

隆庆接过来一看,笑道:“于……慎……思……名字不错,慎思笃行,朕看能行。那今科的状元就是他了!”

第十一章 首辅致仕

读卷之后,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的礼仪性流程了。

三月十八日传胪,之后几日状元游街,谢恩,释褐,国子监立碑题名,赐琼林宴。真叫个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一系列高大上的仪式,为科举取士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可以激发新科进士们效忠朝廷的热情,也能吸引天下的读书人趋之若鹜。

待喧嚣庆祝之后,内阁和翰林院会共同举行馆选,选拔三十六名庶吉士坐馆读书。没有选中庶吉士的新科进士们,便等待吏部铨选,或是六部观政,或是行人司听用,或是到各省排班等待州县出缺。

不管去向何方,总之都是打杂……

六部各省对这些观政进士、候补知县都是很欢迎的。究其原因,高情商的说法是新鲜血液带来新活力。

低情商的说法是,这种不用自己掏腰包养活,而且为了早日补缺,还得卖力表现的免费劳力,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基本上,没有特别硬的门路,谁也逃不脱给人白干的命。

当然,也有像金学曾那样,能直接当上州县正堂的,或者象征性实习一下,马上就上任的,只能说,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

大比之后,朝廷的运转便恢复了正轨。

因为抡才大典而搁置的各项事宜,也抓紧办起来了。

三月廿五,隆庆皇帝终于接受了内阁首辅李春芳以疾乞休的辞呈。

“上曰:卿辅弼元臣,忠勤素著,朕所倚任,岂可以微疾辄求休致?宜慎加调护,痊可即出供职。仍遣太医院官诊视,赐猪羊酒馔。”

当亲自来李府传旨的孟冲,宣读了隆庆皇帝的旨意后,李春芳也就正式变成了前首辅。

“国老快起来,快起来。”胖胖的孟冲慈眉善目,将旨意交给李春芳,又亲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道:“明日陛下还有赏赐送到,另外圣上体谅您老身体不好,说前几日殿试让国老带病操劳,已经很对不住了。横竖病好后还要回来,就不用再进宫谢恩了。”

李春芳闻言神情一滞,虽然三辞三留已经足够体面了。但皇帝不见自己最后一面,显然是他执意辞职,惹恼了隆庆。他知道在隆庆皇帝的设计中,让高拱担任次辅兼天官执掌大权,自己这个人畜无害的首辅略作制衡,应该是比较让皇帝放心的组合。

现在自己执意撂挑子,皇帝自然不爽。但这种不爽也是好事儿,说明皇帝是真心希望自己还能回来。毕竟像自己这种老实懂事的首辅,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谢恩之后,他在儿子的搀扶下,送走了孟冲。然后吩咐李茂才,去内阁将自己的物品都收拾回来,再请三位大学士今晚来家坐坐。

高张赵三人自然满口答应,大家共事一场,总要做个告别。

于是李春芳吩咐厨子去购置新鲜的食材,准备张罗一桌地道的淮扬菜,来款待三位大学士。

当天黄昏时分,赵贞吉先到了。

自己的靠山走了,赵阁老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但他看到李春芳穿着酱色的道袍,头发只用木簪扎着,脚上踏了一双软底的布鞋,已经是一副退休老干部打扮了,又能说什么呢?

“元翁,您这是……”赵贞吉紧紧握着他手,眼圈发红,把头偏向一边道:“唉!”

“大洲公,不必如此,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嘛。”李春芳笑着请他入内落座道:“这些年多少人骂我尸位素餐?现在给他们让出位子来,也能少挨几句骂。”

“都是高胡子那帮党羽,韩楫宋之问之流在鼓捣的!”赵贞吉咬牙切齿道:“他们就是恨不得把咱们都撵走,好让他座主一统江湖、千秋万代!”

“消消气消消气。”李春芳笑着安慰道,也知道自己这一走,彻底没赵贞吉替他遮风挡雨了,高党就可以集中力量收拾他了。“先帝曾在西苑挂过一副字,写的是老子之言,‘吾有三宝,曰慈曰简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先帝的为君之道。先帝圣明啊,我等臣子望尘莫及,不过老朽也有自己的为官之道。”

“何者?”赵贞吉问道。

“思危思退思变。”李春芳便淡淡道。

“思危思退思变?”赵贞吉轻声重复一遍,旋即叹息道:“元翁是在提醒我处境危险,应该也主动求退吗?”

“还有一个思变。”李春芳淡淡笑道:“退下来清净了,才好想清楚往后怎么改,东山再起时就能变得更强大。”

“那元翁,可还存有谢安石之念?”赵贞吉定定看着他问道。

“我连明日是阴是晴都不知道。”李春芳含糊笑道:“又哪能预知将来的事?”

“老夫就知道,明天肯定下雨。”赵贞吉却断然道。

“哦?”李春芳一愣。

“因为老夫这里疼得厉害。”赵贞吉拍了拍自己的腰,叹息道:“庚戌之变落下的老毛病,一阴天下雨就酸胀难耐。”

李春芳知道,他指着的是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直逼京师,谩书求贡之事。

当时嘉靖令百官廷议退敌之策,谁知临近日中都没人说话,只有赵贞吉撸起袖子激昂道:‘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既许贡则必入城,倘要索无已,奈何?’

徐阶便问他:‘君必有良策?’

结果这二愣子说:‘为今之计,请至尊速御正殿,下诏引咎……’

嘉靖皇帝听完很感动,说真是好臣子啊。便暗示背锅侠严嵩找个借口弹劾他,然后廷杖四十,谪广西庆远荔波典史。

赵贞吉远谪途中又中瘴,止存皮骨,与妻子相向而泣,以为必死。幸得泰州学派同门援救,得以死里逃生,但也落下了浑身的毛病。

这也是他去年极力反对俺答封贡的原因……

“老夫今年六十有四,已经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许是想到自己当年的经历,赵贞吉脸上的沮丧不见了。他淡然道:“我是挨过廷杖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侥幸位列宰辅,岂能让后辈说,他赵孟静年纪越老胆子越小,已经不复年轻时的勇气了?”

说着赵贞吉眉头一挑,昂然道:“当年严嵩我都不怕,还怕他个高胡子?老夫不能由着他们胡搞,只要我在一天就要和姓高的斗到底。哪怕落个身败名裂,我也心甘情愿!”

“夸张了,不至于。”李春芳脸上一阵火辣,他说一千道一万,其实还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路子……

厅堂中陷入一片安静,这时门子进来禀报说,高阁老和张阁老联袂而至了。

李春芳便站起来,对赵贞吉道:“走,去迎一迎,老夫也最后尽力劝一劝吧。”

说完又有些无奈道:“但能不能听?我看悬。”

“不了,我从后门走。”赵贞吉却哼一声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说着他歉意的对李春芳道:“只怕三句话就吵起来,元翁这筵席也要不欢而散。”

“唉,好吧……”李春芳还能说什么,只好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

“元翁,我等来迟,久等久等啊。”已然自动晋级内阁首辅,高拱自然心情不错,满脸笑容的拱手行礼。

不谷也跟着拱手行礼,好一副夫唱妇随……哦不,狼狈为奸……哦不,珠联玉映。

“无妨无妨,你们是大忙人,为我个草民耽误时间,已是大大不该了。”李春芳笑道。

“元翁哪里话,您只是回乡将养个一年半载,等身子骨好了,还是要回来的。”高拱哈哈大笑道:“我不就是个例子吗?所以咱们日久天长,江湖再见!”

这话也只有高拱能说,换一个人,哪怕是从李春芳嘴里出来,高胡子保准变颜变色,所以张居正只是笑着点头,并不捧哏。

“唉,老朽可没有玄翁的好身体,这病就是养好了,也没有精力胜任国务了。”李春芳笑着伸手道:“请屋里说话。”

堂屋里灯火通明,一张檀木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刀工精细,菜品清新的淮扬菜,就连摆盘和餐具都无不尽善尽美,尽显格调高雅。

“请,咱们开席了。”李春芳请高拱上座,自己座了主人位。

“咦,赵大洲不来吗?”高拱一边接过侍女奉上的湿帕擦手,一边问道。

“哦,他临时不太舒服,说来不了了。”李春芳解释道。

“是吗?下午跟老夫吵架时,他还生龙活虎的。”高拱揶揄笑道。

“唉,两位都是一样的火爆脾气。”李春芳无奈苦笑道:“就不能都心平气和的说话?”

“哈哈,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高拱打个哈哈,端起酒杯道:“来,叔大,我们借花献佛,先敬元辅一杯。”

“好好。”李春芳忙笑着与两位大学士碰杯。

酒过三巡,依依惜别完了,他便进入正题道:“按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朽这个致仕的阁臣,不该再就朝政多嘴。只是有些话,一直想对玄翁说,今天再不说日后就没机会开口了。”

“元翁请讲,在下洗耳恭听。”高拱忙搁下筷子,擦擦嘴,做聆听状。

李春芳却缓缓问道:“请问玄翁,首辅的职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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