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616节

这时高拱说话了,只听他淡淡笑道:“元辅说笑了,下官当初只是次辅,如今官复原职已是侥幸,从没有觊觎元辅之位的念头。”

其实主要是他已经当了天官,再兼任首辅的话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至少在彻底站稳脚跟前,图谋首辅之位殊为不智。

“无妨,高阁老德高望重,我愿意让这个位子。”李春芳强笑道。

“您是想让我被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群起攻之吗?”高拱哼一声,冷笑道:“哼,老夫已经被撵走一次了,不想再丢一次人了!”

“哈,没有的事儿……”李春芳见状讪讪住口。怕是一方面,关键是听高拱亲口说,不打他首辅之位的主意,他就一下子失去了同仇敌忾的心情。

首辅不站起来,赵贞吉一个刚入阁的阁员,自然也只好乖乖重新坐下了。

只留一个陈以勤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坐,要饱受屈辱,成为笑柄。

走,也就等于永远离开内阁了。

他甚至想到了千古艰难唯一死。这他娘的是在选择哪种死法吗?

最终,还是士大夫的尊严占了上风,他朝高拱一拱手,冷笑道:“高阁老,高次辅,我祝你大展宏图,辅佐陛下一千年!”

张居正险些没绷住笑出声来。活一千年的是王八啊……

高拱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也就不争口舌之利了,便笑着点点头:“承你吉言。”

“哼!”见跟他吵一架、出出气的打算也没戏了,陈以勤只能拂袖一走了之。

“松谷公,不要冲动。”见陈以勤居然要走,李春芳大急,往后没了这缓冲,自己岂不要遭受高拱的贴身紧逼?这谁能顶得住啊。

忙站起身叫他道:“有话好好说嘛。”

“松谷公留步。”坐在门口的赵贞吉和张居正的,忙起身去拉陈以勤。

陈以勤脚步不由一滞,这个台阶不下,往后高拱在内阁一日,自己就没脸再回来了。

“陈阁老,吃完饭再走嘛。内阁的伙食还是不错滴,我看你这二年都胖成球了。”高拱既然已经得罪了他,自然要把他撵出内阁,省得日后膈应。

陈以勤老脸通红,他知道高拱这是在指责自己光吃干饭不干活。

李春芳同样脸一红,他也胖了不少。

“新郑公,少说两句吧,松谷公是虚胖。”张居正忙劝道:“这几年国事颓坏,也不全是我们的责任啊。”

“你放手!”陈以勤闻言大怒,甩开张居正的手道:“张太岳,你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我知道你日盼夜盼,终于把撑腰的盼来了。告诉你,以高胡子这不能容人的恶劣品性,早晚也会跟你闹翻!”

说着他用手拉开赵贞吉的手道:“大洲,抱歉,把你拉进火坑里了。”

最后又看看李春芳,摇摇头,叹息道:“明天我就上本请辞,不能陪元辅到底了。”

说完便不顾众人的阻拦,昂然下楼去了。

自然也要不能免俗的作歌道:

“汩没朝班愧不才,谁能低折向尘埃。

青山得去且归去,官职有来还自来!”

楼下大食堂的众司直郎和舍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陈以勤下楼,径直出了食堂。

“怎么,听着话的意思,陈阁老是要挂冠?”人们小声议论道:

“高阁老也太猛了吧,一回来就把次辅撵走了……”

众人不禁悚然,心说果然高胡子一回来,内阁就又要进入多事之秋了。

……

当天下午,会食草草结束。

一回到内阁议事堂,高拱便一屁股坐在陈以勤的位子上,开始履行起次辅的职责来。他走的时候就负责这一摊,回来接着就干,居然无缝连接。可见这两年朝政之凝滞,到了何等程度。

李春芳和赵贞吉见状心中哀鸣,唉,这下陈阁老是彻底回不来了。

但话说回来,高胡子霸道归霸道,能力也强得一塌糊涂。一下午的功夫,他便把陈以勤积压的国务全都处理完毕,交给首辅大人审阅。

“这么快?”李春芳吃惊的戴上老花镜。

“不然嘞?”高拱用一种人和人的实力不能一概而论的表情,看着李春芳道:“昔我太祖皇帝日均批奏章一千,我们这么多大学士,却还让奏章积压如山,也难怪国事会越来越坏。”

“嗨,臣子怎么能与太祖相提并论……”李春芳讨了个没趣,忙把视线移回了奏章上。

按照规矩,首辅专断阁事、专掌票拟,其余阁臣不能有所评议。哪怕是自嘉靖起,将朝政交由阁臣分管,但所有的票拟都需要首辅来决定可否,最后署名。所以首辅的权力之大,远非次辅和一般阁员可比。

不过也得分首辅和次辅是谁。

李春芳一连看了几份票拟,提了几次异议,都被高拱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他也就无可奈何的从了。

直到看见那份工部所上,‘奉旨考察胶莱运河现状疏’上的票拟时,李春芳终于变了脸色。

‘既然胶莱河不可开,则着户部从速按漕粮海运办。’

短短一句话,就把之前朝廷吵破天的漕运之议给出了大结局……

“这这,此事上次廷议争执颇大,内阁怎能一言决之?”李春芳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擦汗,也说不出是燥热还是冷汗。

“怎么会是一言决之呢,朱部堂那边,不是已经有考察结果了吗?”高拱伸出粗大的指头,点着桌上的工部题本道:“胶莱河中有分水岭横亘,两端海潮入侵河口,带来巨量泥沙淤积。而且就算不计成本的维护,全年运力也不会超过二十万石!”

“是么,这么少?”李春芳也吃了一惊。

“这是开玩笑呢这是?!”高拱陡然提高声调,吹胡子瞪眼道:“谁提出的这馊主意,老夫非撤了那龟孙儿不可!”

“呃……”李春芳确定自己淌的是冷汗了。

“再说漕粮如何运输,素来由内阁决议便可,为何要到放到廷推上,那不是喝陈醋耍酒疯没事儿找事儿吗?”高拱捋一把胡子道:“莫非从海里运来的粮食人?军民吃不得?”

李春芳被问得哑口无言,直擦汗。

赵贞吉只好帮腔道:“新郑公这话不能说错,但漕运乃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能只论其本身。”

“什么狗屁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瞎扯淡!”高拱却不屑的挥下手道:“漕运那帮人真想保住的饭碗,就赶紧想法把运河修好,恢复漕运!”

“可运河的问题在黄河,修不好黄河如何修运河?”赵贞吉皱眉道:“河道衙门和漕运衙门素来不对付,协调十分困难,什么时候恢复漕运,是漕运的人说了算的吗?”

“这个简单,让河道总理兼着漕运总督,成了一家人不就好协调了吗?”高拱一挥手道:“我看下次廷推,可以议一下这件事。”

赵贞吉被堵得语塞。虽然高拱语出粗俗,但句句说到点子上,让人无可反驳。

李春芳闻言眼前一亮,虽然老高出口爆粗,让人不爽,但这法子确实是个好法子。这样自己也不用整天为了协调河道漕运而头大了。

“而且那个漕粮海运,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到时候漕运恢复,他们可以一年只运十万石。公器在我之手,还怕它反悔不成?这种贴心的方案也反对的人,到底是何居心呀?”

“就怕到时候,回不来了呀……”李春芳低声道:“海运的成本太低了,时间久了越来越多的人反对漕运,就是运河通了也白搭。”

“到时候如果人心所向,那就继续海运,没道理朝廷要一直牺牲老百姓,养着那群蛀虫!”高拱冷哼一声道:“多少年来,那帮子蛀虫挟漕自重,朝廷动不得、改不得,一动就以瘫痪漕运,漕丁造反为要挟,逼朝廷一次次让步。这次也该倒逼他们一下了,到时候是漕运改革降费,还是也学着人家搞海运,不管怎么选,都比现在这样只知道吸血强!”

“就算有什么想不到的情况,到时候再说,因噎废食什么都别干了!”高拱说完双手撑着首辅的桌案,睥睨着李春芳道:“我的话讲完了,元辅意下如何?”

“有,有道理……”李春芳被看的直发毛。

“好,那就请署名吧!”高拱拿起毛笔,几乎是塞到了李春芳手里。

李春芳无奈,只好在出票人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百一十五章 皇家海运

第二天,司礼监将批红的奏章送去六科廊。

包括决定漕粮海运的旨意在内,六科统统放行。

因为韩楫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谁要是敢封驳高阁老票拟的旨意,那么不好意思,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遇到高阁老这头凶猛的藏獒,刚直不阿的汪汪队们,一下子变得乖巧可爱,一个屁都不敢放。

得知此事时,赵公子正在府上,给弟子们传授力学知识之‘郑玄-胡克定律’,即所谓的弹簧在发生形变时,弹簧的弹力和伸长量呈正比。

在西方,这是另一个虎克于1678年发现的。但实际上,早于他1500年前,东汉的经学家和教育家郑玄为《周礼冬官考工记弓人》一文中的‘量其力,有三钧’一句作注解时,明确写道:‘假令弓力胜三石,引之中三尺,驰其弦,以绳缓擐之,每加物一石,则张一尺。’正确地提示了力与形变成正比的关系,因此被赵公子毫不客气的命名为‘郑玄定律’。

他正待讲解一下郑玄定律在基础科学中的重要意义,唐胖子撒欢似的跑进来,激动的嚷嚷道道:“公子下了,公子终于下了!”

“本公子不是母鸡,不会下蛋。”赵昊翻翻白眼,作势要将自己发明的螺旋弹簧弹到唐胖子脑门上。

“是准许漕粮海运的旨意啊公子!”唐胖子赶紧配合着捂住脑袋,一脸小意道:“旨意已经下到户部了,马部堂请公子过去一趟呢。”

“是吗?”赵昊闻言大喜,他当然肯定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他喵的,半年多都没搞掂的事儿,高胡子回来半天就给办了。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的差距实在巨大啊!

一高兴,弹簧不慎脱手而出,直中唐友德的面门。

唐胖子‘嗷’的一声,鼻子周围多了个红色的圆圈。

弟子们见状纷纷恍然点头,这下直观理解了,什么叫弹力和伸长量呈正比了。

果然是‘力如伸长’啊!

赵昊却顾不上讲解,赶紧让高武备车,直奔户部衙门,拜会马部堂。

其实高拱起复的事儿一定下来,大家就知道漕粮海运板上钉钉了。之前半个月多,双方就文书条款进行了反复的推敲,已然逐字逐句定了下来,只待朝廷下旨了。

是以赵昊到时,马森已经备好了一式三份的文书,和户部尚书的大印,只等他来签约了。

赵昊又将合约细细过目一遍,确认没再有任何修改后,便欣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份对江南集团意义非凡的合约规定:

一、未来的海运公司,将由官督商办。既由户部派专员监督指导,由江南集团集资组建,具体负责漕粮海运事宜,盈亏自负。

二、自即日起,江南漕粮改由太仓刘家港发运,由海运公司运至天津大沽口交割。其海船不得入大沽河。

三、发运时除正粮外,江南官府要给付漕粮总数的四成,作为运费加耗羡。其中一半作为支付给海运公司的费用;一半作为自天津至北京等地的漕运运费,由海运公司代收。

四、任何漂没损耗,都由海运公司承担,与朝廷无关。为此,海运公司应于首次发运前,向户部预缴白银一百万两作为保证金。如果海运公司不能按时足额交割漕粮,户部可以直接从保证金中扣除。在海运公司未补足保证金前,户部有权叫停漕粮海运。

五、授予海运公司海上贸易之权,准其贩运南北货物,以弥补海运中可能产生的亏损。

六、在漕运受阻期间,海运公司必须承担一年不低于两百万石的漕粮海运任务。待到漕运恢复,可以按照朝廷的要求逐步降低运量,但不能低于一年十万石。

费这些鸟劲,其实赵昊要的就是第五条。

这一条的细则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出来的。软磨硬泡、手段用尽,就差管马森叫爸爸了,才让他同意,在细则中规定,江南航运除了可将货物贩至沿海各省,还有权与大明的藩国贸易。

虽然没有明确条款禁止对日贸易,但朝廷的禁令对这份条约依然有约束作用。

不过这也比福建那边得到的条款好多了。福建只能开月港一处,江南航运却可以停泊在任何港口。月港贩运东西两洋的船数有严格限制,江南航运则没有任何限制。

虽然朝廷对月港的限制也是形容虚设,但终究不如江南航运来的名正言顺,规模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待马森用印之后,条约便正式生效。赵昊接过属于自己那一份时,激动的双手都有些发抖了。

真是太不容易了!

从筹划到今天大功告成,整整用了一年时间!

从他到昆山那一刻起,就已经在谋划着此事了。期间拜会了多少人,恳谈了多少次?多少次笑脸对人,受了多少憋屈。经过了多少妥协和退让?又遇到了多少困难和阻碍?甚至还付出了鲜血和生命……

一切的一切,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价值。这艰难蹒跚的一小步,是决定赵昊和江南集团高度的一大步,更是推动大明进入大航海时代的关键一步!

从户部衙门出来,赵昊一颗心都要飞到海上去了。不过他还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把该办的事情按部就班的办完。

他抬脚就进了斜对门的兵部,拜见兵部尚书霍冀。

霍冀也早就准备好了,授予海运公司不设期限的通关勘合符,凭此符可通行南北海域,大明沿海卫所不得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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