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61节

“切个西瓜去。”赵昊又吩咐巧巧一声。

见他此刻的态度,与前番王武阳拜师时大相径庭,巧巧不禁审视的看着赵昊,心说这小子肯定又打鬼主意了。

……

那华公子跟着王武阳进来,也不管院中刚下过雨,便再次拜向赵昊!

“学生华叔阳,拜见师尊,恳请师尊不嫌愚鲁,恩准收列门墙。”

“你叫华叔阳?”赵昊面无表情,心中却笑出了猪叫。

“正是学生。”华叔阳忙沉声应道。

华叔阳,出身无锡首富、诗书传家,父亲乃大名鼎鼎的华太师华察,不然也不会被王世贞选为女婿。

更重要的是,此人今年会中应天乡试第十六名,隔年金榜连捷,中殿试二甲第十一名……

而且他才年仅二十岁,是隆庆二年那科最年轻的进士。

这样的宝贝儿跑到家里来拜师,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哎呀呀,这王盟主家真是人才济济,不光他本人、他爷爷、他父亲、他兄弟、他儿子、他侄子都是进士,连他女婿都是进士!

自己收了个王武阳,居然又牵出了个华叔阳,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接再厉,把王家七骏都勾引过来,凑个九阳神功,岂不天下无敌?

好在他极少七情上面,哪怕心里笑开了花,脸上依然保持着淡漠的神情。

见赵昊问一句自己的名字,便陷入了沉默,华叔阳不禁心中忐忑,偷偷瞥向一旁的王武阳。

两人相交莫逆,不用说话,王武阳也看懂了他的眼神。

‘你小子,不会是把我说的那些坏话,都告诉师父了吧?’

王武阳轻轻摇头,便垂首看着地上的蚂蚁,不再背着师父搞小动作。

见他居然变得如此老实,华叔阳心中憋闷,只好耐着性子等赵昊开口。

好在巧巧端上西瓜来,塞一片到赵昊手中,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嗯,沙瓤了。”赵昊咬一口西瓜,对华叔阳笑道:“起来一起吃瓜吧。”

“师父还没说,收不收我呢?”华叔阳忙顺杆爬道。

“那你就跪着说话吧。”赵昊在交椅上坐下,专心吃他的瓜。

“呃……”华叔阳讨了个没趣,只好乖乖跪在那里,继续等赵昊吃完瓜。

把个王武阳看得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师父看着自己的面子,才对华叔阳和颜悦色,这厮居然还不珍惜。笑的是这厮那日还红口白牙的指责自己入了魔,这才几天过去?

他就腆着脸给师父跪那儿了……

“听说,你是来领武阳回去的。”赵昊吃完瓜,拿起棉巾擦擦嘴,这才一脸不解地问道:“怎么忽然也要拜师开了?”

“之前的徒儿,可谓井底之蛙,夜郎自大,所以不理解六哥,为何会突然拜师。”华叔阳赶忙认真答道:“直到六哥将师父所著之《初等数学》交于徒儿拜读。徒儿回去一看,就惊为天人,一口气连读三天三夜,顿如醍醐灌顶,茅塞大开,只觉这天下的道理都在其中!”

顿一顿,他满脸敬仰的望着赵昊道:“这才是师父所著的《初等数学》,徒儿看到一半就已经十分吃力了。想来师父定有《中等数学》,乃至《高等数学》,若能跟随师父学此天下至理,徒儿此生无憾。否则,死不瞑目啊!”

赵昊闻言,心说这话也对,数学的本质是逻辑思维,确实也可以当成一门哲学看待。

管他是数学爱好者,还是哲学爱好者了,反正乖徒儿快到我碗里来。

第一百零八章 来自师兄的关爱

通过交谈,赵昊得知华叔阳自幼酷爱算术。

算术乃君子六艺之一,华家又是无锡首富,也确实需要子弟善于理财。因此华叔阳在课业之余,专门跟著名数学家,休宁商人程大位学习算术之学。加之他天资聪颖、远超常人,很快便将《九章算术》、《周髀算经》、《算学宝典》、《缀术》等能找到的前人著述涉猎一遍。

但他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好比什么天元术、四元术……看的华公子云里雾里,四处求教也依然不得其解。程大位便已经算是当世顶尖的数学家了,可依然无法为华叔阳答疑解惑。

盖因自宋朝从科举中取消‘明算科’后,我国曾十分辉煌的算数之学便日渐式微,到了本朝就只剩下日常应用,已经很少人去专门钻研这门学科了。而且,我们历史上的大数学家大都擅长算术、解方程,在演算具体题目方面远远领先世界,却只将数学当成一种应用、一种兴趣,对数学中更深层次的东西缺少思辨,自然也就无法将其公理化。

而公理化,是后人想要系统学习数学,进行深入研究所必须的。没有这一步,就始终难以入数学之门;就只能对前人的成就高山仰止,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华叔阳看到那本《初等数学》,顿觉找到了解答那些艰深问题的钥匙。他从书中看出,作者已经整理出一整套学科体系,只要追随着作者一路学下去,他的那些疑问非但将迎刃而解,自己也将登堂入室,成为一代数学大家。

更让他心驰神往的是,在这本书里,任何一句断言都可以得到肯定或者否定的论证,且这种论证理性客观,完全不受任何诡辩与权威的影响,可以接受任何的质疑和辩驳!

这就跟传统儒学大相径庭了。儒生们只能屈从于宋儒对圣人之言的注解,稍有思辨能力的人就难免产生质疑。于是叛逆的心学便应运而生,可心学依然无法证明自己的正确,走的还是唯心主义的老路。

华叔阳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能将格物致知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之上,用数学的方法去研究这个世界,然后将其公理化,不就能找到,经得起任何人检验的绝对真理了?

不管华叔阳有多骄傲,他都无法抵御这份诱惑。于是便下定决心,哪怕拼着老丈人不让自己进门,也要拜赵昊为师!

反正媳妇都娶进门了,怕啥?

大不了到时候跪搓衣板就是……

……

两人一个一心拜师,一个愿意收徒,可谓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赵昊稍稍做作了一场,便无奈的叹气道:“本来我不打算再收徒了,但一来武阳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二来这世上愿学数学的读书人实在不多,为了不让这门学问失传,我便破例收下你吧。”

“太好了!”华叔阳惊喜万分,他可听王武阳说过,当初差点没晕死过去,才得师父可怜,忝列门下的。没想到轮到自己,却也只是跪了一个时辰而已……

看来我比六哥讨师父喜欢啊……

华叔阳喜滋滋的向赵昊拜了四拜,又起身拜见王武阳这位大师兄。

王武阳本来还有些吃味,心说师父怎么不为难他了呢?但听华叔阳朝自己改叫‘师兄’了,他忽然醒悟过来。

不管师父日后收多少个徒弟,我都是开山大师兄,他们都得敬着我!

如是想来,王武阳恢复了灿烂的笑容,笑眯眯扶起鞠躬的华叔阳道:“师弟放心,师兄我会好好教导你的。”

“多谢师兄……”华叔阳本以为,王武阳只是说了句场面话。孰料这位大师兄竟是认真的……

当天吃过午饭,赵昊午睡时间到了。

华叔阳本也想找地方眯一会儿,却被王武阳拉着到了高武的房间,让他换下那身骚包的木槿花锦袍,穿上和自己一样的大梭布窄袖短袍。

华叔阳摆弄着窄窄的袖口,不由新奇笑道:“这是要去骑射吗?还没怎么穿过这种样式呢。”

“穿得利索不只是方便骑射,还能方便干活。”王武阳将一块抹布丢给华叔阳道:“把所有房间的家具、桌面、床头、窗台都擦干净,别弄出动静来,吵到师父午休。”

“啊,还得干活?”华叔阳俊脸上满是惊诧,堂堂无锡首富、华太师之子,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废话,那天你不是都看到了吗?”王武阳白他一眼道:“我进门之后,天天干活,就没歇过一天。”

说完,他便往高武的床上一躺,伸个懒腰道:“可算有替我干活的了……”

高武这时候会去前头帮忙,王武阳正好鸠占鹊巢,趁机眯瞪一会儿。

“你……”华叔阳这才知道,王武阳那天说的话都是真的,看着手里的抹布,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道:“我能让书童来干吗?”

“不行,师父说过,事必亲躬、身体力行,方能磨练心性。”王武阳断然摇头。

华叔阳颓然问道:“洒扫庭院、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还有洗菜摘菜,我都得干?”

“一样也少不了。”王武阳惬意的闭着眼道:“不这样怎么磨掉你身上的骄娇之气?不这样怎么让你找到赤子之心?不这样怎么让你不再浮躁?”

“呃,好吧……”华叔阳一想也有道理,横竖王武阳也是王家的公子,他都能放下身段干的活,自己没道理做不来。否则岂不让师父看轻?

想到这,他便端起水盆,拿着抹布,开始干活。

……

一个时辰后,约莫着师父要醒了,王武阳也从高武房里伸着懒腰出来了,见华叔阳还在吭哧吭哧擦着窗台。

他伸手抹一把华叔阳刚才过的地方,然后把手指给他看道:“还有灰呢,没擦干净。”

“这是外头,用那么认真吗?”华叔阳翻翻白眼,小声嘟囔道:“整天下雨,怎么擦干净?”

“你以为这只是让你干活?”王武阳摆出大师兄的架子,教训道:“这是修行,懂不懂?”

“我学的是数学,又不是扫地擦地!”华叔阳气得把抹布往地上一丢。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却见赵昊不知何时,负手立在了门口。

这话听得巧巧险些背过气去,要说论起懒来,这蔡家巷,不,这金陵城里还有比的过你赵公子的吗?

怎么就有脸这么教育徒弟呢?

孰料华叔阳却露出受教的神情,躬身捡起抹布道:“师父,我错了……”

“知错就好,好好干活吧。”赵昊也没想到,自己的话在二徒弟心里,竟也有如此份量,一时间都不好意思装下去了。

他便对华叔阳温声道:“你既然要参加乡试,暂时不要分心数学,先和武阳一起好生温书作文,若能考个解元出来,我就为你通讲《初等数学》。”

“是,师父。”华叔阳登时眼前一亮,顿觉干活有劲了。

“师父,你不是也让我中解元吗……”王武阳闻言慌神道:“解元只有一个啊?”

“那就看你们谁有本事了。”赵昊笑眯眯说一声,然后瞪他一眼道:“你以后少欺负师弟。同门要友爱互助,记住了吗?”

“是,师父。”王武阳自然比华叔阳还要恭顺。

“知道了还不快点去摘菜!”赵昊挥挥手,把王武阳赶去了伙房。

“其实用不着他们帮忙。”巧巧给赵昊端上一盘龙眼,小声道:“原本一个还好,现在两个徒弟干活,我都快要失业了。”

“放心,他们都不会做饭。”赵昊笑着安慰巧巧一句道:“你要是实在没事干,还可以帮我剥龙眼嘛。”

“想得美!”巧巧伸手打了赵昊脑袋一下,转身跑掉了。

赵昊笑着坐回交椅上,一边剥着晶莹剔透的龙眼,一边看着悄然出现在东天的彩虹,不禁有些醉了。

第一百零九章 等着等着,情绪就出来了……

第二天,唐友德又来蹭早饭。

见赵昊身边又多了个举止不凡的徒弟,唐友德已经不知该怎么恭维了。

“公子小小年纪,就开始广收门徒,这是要桃李满天下啊。”

赵昊从鸡汤碗中,夹一枚泡软的豆腐皮包子,轻轻吹着热气,随意说道:

“那多累啊,我可不打算收那么多徒弟,还是等将来,有机会建所大学再说吧。”

“大学?”唐友德也接过王武阳递上的一碗,一边喝着鸡汤,一边两眼放光道:“肯定很赚钱吧?到时候公子可不能撇下我。”

见这胖子浑身铜臭气,华叔阳小声问王武阳道:“这人谁啊?”

“撞大运遇上师父的商人,”王武阳撇撇嘴道:“师父有事交代他办。”

“哦……”华叔阳倒不像师兄那般,对商人有什么成见。

一边吃早饭,赵昊一边问唐友德道:“那事儿有动静了吗?”

“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啊。风声一放出去,当天那些丝商还挺客气,第二天就真变了脸,说不能卖丝给我们唐记了。”唐友德竖着大拇指,拍一记马屁,然后笑道:“我再三追问,才知道原来是苏州商会的会长刘正齐发了话。那刘正齐可不只是洞庭商帮在南京的首领,还是咱们金陵丝业行会的副会长,那些丝商敢不听他的话,甭想在南京苏州混了。”

唐胖子本就没打算入这行,自然也不会这事放在心上,权当个笑话讲给赵昊听。

“能说到做到,刘员外真乃信人也。”赵昊不由笑道:“他要是不肯咬钩,我这出戏还不知该怎么演下去了呢。”

唐友德这下咂出味来了,看着赵昊问道:“公子和姓刘的有过节?”

“过节大了去了。”赵昊笑答道:“我本该喊这厮一声岳父的……”

“啊?”唐友德闻言大吃一惊道:“还有这么一段?我还没听过呢。”

首节上一节61/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