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97节

说着他眼泪汪汪道:“小人真是被逼无奈啊,咱们做海商的,看着挺风光,但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朴成性随时可以把我抓进大牢去,小人怎敢违抗他的命令?”

“你说是朴成性让你干的,可有什么证据?”金科沉声问道。

“这种事,他怎么会留下证据?”金熙善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

“少打马虎眼!”金科心细如发,可不是好蒙骗的。“你手里要是没有他的把柄,就不怕被他灭口?”

“就是。”王如龙恶狠狠道:“你小子很不老实啊!不跟他聊了,到时候让刑部跟你们的王聊去!”

“不要啊……”金熙善就怕这一手,李朝君臣竞相巴结大明,谁的舔功上乘谁就能在朝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大明一提这事儿,他们还不抢着把自家灭了门啊。

无奈之下,他只好苦着脸道:“小人之所以不怕他卖我,是因为他背着两班,截留了几十万两的孝敬,存在大明的钱庄。那些钱虽然不是我一个人孝敬的,但都是经我的户头转给他的。他要是敢卖我,我的人就会把他的秘密公之于天下,让他也全家死光。”

说完,他生怕两位天朝大人不理解,还详细解释了,为何朴成性在大明的这笔存银,万万见不得光。

王如龙闻言大喜,马上让人把那朴成寅弄过来,看这小子还怎么抵赖。

等带人来的工夫,金科问他的朝鲜本家道:“那家大明钱庄叫什么名字?”

“恒通记。”金熙善忙答道。

金科和王如龙对视一眼,基本猜到幕后主使是谁了。

……

少顷,第一个尿裤子的朴成寅被带来舱室,看到金熙善已经撂了,知道彻底没法抵赖了,便将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供述出来。

果然不出两人所料,那幕后主使用来威胁朴成性的,是他在恒通记的账户明细。

金科和王如龙虽然外行,却也知道这是钱庄的最高机密,一旦外泄,这家钱庄就会信誉扫地,损失不可承受之重。

所以此事,一般人根本无从探听,只有恒通记的高层才有可能,拿来威胁一个李朝的水师统领。

不过做判断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只需要把审问记录寄送公子即可。

当两人让一干人犯在口供上签字画押,准备结束审问时,朴成寅突然提出,有事要单独面陈天朝上官。

金科和王如龙还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便让人把他带到隔壁。

“我朴家愿意将在大明的三十万两存银,献给二位天朝大人,只求能揭过此事!”朴成寅跪地央求道。

他知道天朝官员收入微薄,三十万两白银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巨额财富!

金科和王如龙对视一眼,前者淡淡问道:“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揭过此事?”

“就是打个马虎眼,只追到日本人头上,不要牵出我朝人了。”朴成寅可怜兮兮道:“我们对大明也是忠的啊,被人家胁迫才行差踏错,用三十万弥补可还行……”

话没说完,便吃了王如龙掏心一拳。

朴成寅‘嗷……’的一声跪在地上,虾米似的蜷缩着身子。

“日你娘!老子被你们害死了那么多弟兄,你让我打马虎眼?!”王如龙饱以老拳,骂道:“还敢收买老子,你买得起吗?!”

金科虽然没说话,但冰冷的目光比王如龙的拳头还刺人。

“你们……一年能赚到一百两银子吗?”朴成寅以为,自己行贿的数目过于巨大,让两人失去感觉了。便强忍着痛道:“三十万两……够你们干三千年了!一处江南园林也才几万两吧?你们八辈子也不可能,有这种发财的机会了!”

“呸!”回答他的,却是王如龙的一口浓痰,他今天火大,痰特别多,还黄。

“谁稀罕你的脏钱!”王如龙吆喝一声,让人把他带出去。临出门前,朴成寅听他幽幽道:

“老子一个月挣的,都不止一百两!”

其实还有奖金期权以及各项福利……当一个人财务自由之后,你再跟他提前,就感觉很乏味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百闻不如一见

赵昊祖孙五月上旬离京南下,一路上遇风雨不走、天太热不行、有风景名胜还得停下来游览……结果一千五百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个月,六月上旬才到了河南郑州府。

自从进入河南之后,赵昊的心情就十分沉重。

往常,他北上南下都是走大运河,虽然也能看到民生疲敝、贫富差距,但那毕竟是运河沿岸,经济相对发达,百姓只要肯卖力气,不遇上大灾大难总能有口饭吃。

这次深入内陆,他才终于亲眼印证了,流民们口中的活地狱,真没有一点夸张的成分。

湛蓝的天空下,所经府县农民,绝大多数都一贫如洗。哪怕是县城里,依然屋宇老旧,街道狭窄、肮脏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无法呼吸的陈腐气味。

晴天时,街道上灰尘扑面,一下雨便满地泥泞,车轮深陷。沿街到处都是乞丐,或者说百姓跟乞丐别无二致,一样的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一样的食不果腹,穷困潦倒。

他们追逐着赵昊的车队,讨要食物果腹。要不是有锦衣卫和全副武装的护卫,一定会遭到洗劫不可。

城外官道旁,则是大片大片抛荒的土地,长满了高高的蒿草,如同原野一般。原本星罗棋布的村庄,大片的房屋坍塌、已成废墟,只有一半的村子还有人烟,但也同样萧条破败,残喘而已。

在这整片灰蒙蒙、毫无生机的背景下,肥肠满脑的藩王宗室们,显得格外刺眼。

那些亲王郡王的府邸修得宫舍如云、金碧辉煌。他们曾被邀请到开封,接受过周王的招待。亲眼见识了王府中美婢如云、钟鸣鼎食,排场甚至超过了皇帝,奢靡丝毫不逊于扬州盐商的景象。

就连那些辅国将军、奉国中尉之类的,也家家在城中住着大宅、在城外有膏腴连陌的庄园,一个个穿绸裹缎、肥肠满脑,跟贫苦百姓完全是两种生物了。

河南目前计有亲王五,郡王八十,将军、中尉、郡县主君、仪宾等宗藩子孙共六千八百九十余人。光供养这些米虫的开销,就已经超过河南每年的财政收入。

此外,这些宗藩横行不法、贪婪无度,大肆吞并百姓的田宅产业。开封城内,一半以上的产业,都是周王家的;南阳府所有的良田都被唐王一系兼并殆尽;洛阳、彰德、怀庆、禹州等地的大半土地也都归属在宗藩名下。

而藩王宗室们的土地和奴仆们是不必负担税赋劳役的。所以官府所有的负担都转嫁到那些没有门路的贫苦农民头上,百姓自然只有破产逃亡一途,毫无安居乐业的可能。

这还是沃野千里的河南省,要是继续深入到同样藩王遍地,却边患不断、大旱连年的山西陕西,情况恐怕更糟糕。

一股无力感始终笼罩着赵昊,他终于知道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了。

这天下总有他做不到事情,比如拯救水深火热中的河南百姓。河南的五个亲王、八十个郡王,哪一个都是他拔不动的硬钉子,就连那些将军、中尉,随便围上来十几二十个,都能让他脱层皮。

除了废除宗藩制度,把这些米虫统统送去劳改营,赵昊根本想不出任何可以拯救河南的办法。

而且这还远不是河南最糟糕的时刻。万历死胖子还会把他的弟弟和儿子,封到河南来。再过几十年,河南的宗室人数就会从六七千,爆炸式的膨胀到五六万人!

一念至此,赵昊就有些理解,老爷子常挂在嘴边的‘大明药丸’了,这样的大明,不完才怪哩……

既然自己无能为力,就不能拦着人家高胡子出山,救亡图存了。

……

怀着这样的觉悟,他终于带着老爷子来到了新郑。

先来一步的邵大侠和女婿沈应奎,在县城外迎接姗姗来迟的祖孙俩。

“哈哈,老爷子和公子一路辛苦了。”邵芳满面春风,脸上丝毫不见枯等数日的烦躁。

其实他巴不得赵昊他们慢一点,自己好多点时间跟高胡子增进下同志之情……高拱见他信守承诺,为自己复出尽心竭力,且卓有成效。自然对这位江湖人士刮目相看,奉为上宾、引为知己,与他白日高谈阔论,夜里抵足而眠,已经以兄弟相称了。

“嗯……”赵立本却一脸便秘状,露个头就回车里躺着去了。他做了一路心理建设,还是没建设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横了一辈子的老爷子,跟死对头低头,真是太痛苦了。

“老爷子还没想通?”邵大侠小声问赵昊。

“人都来了,怎么会想不通?”赵公子轻声道:“不过难免不痛快。”

“真是难为老爷子了。”邵大侠叹口气,小声道:“高相公反复问起,老爷子真会亲自来吗?可见他的牺牲很有必要。”

“高相公不会怎么着我爷爷吧?”一路押送赵立本而来的赵昊,终于想起那是自己爷爷来了。

“公子放心,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又云‘宰相肚里能撑船’,还道‘人敬我一尺,我得还一丈’。”邵芳与赵昊并辔而行,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

“公子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高相公虽然豪迈,却也绝非不知轻重之人,此次定会‘展颜消夙愿,一笑泯恩仇’的。”

说完他又略有些心虚道:“当然,老爷子还是要忍耐忍耐,让老相公消消火,虽然开始可能不舒服,但日后就舒坦了。”

“那是自然,都是为了大明嘛。”赵昊慷慨的点点头,认真道:“但绝对不能当着第三个人的面,我爷爷,忒要脸。”

“那是那是,人活一张脸嘛。”邵芳深以为然道:“到时候屏退左右,让他们单独聊。”

“嗯,那就好。”赵昊放心了。只要没人看见,就可以当什么都就没发生,这是他跟徐阁老学到的绝招。

说话间,就远远望见了在县城西南的高家庄。

庄子虽不大,却依山傍水,阡陌相连。庄外遍植绿柳,溪水长流,宛如世外桃源。

“这老高,还挺会享受的。”赵立本哼一声。重新从车厢里钻出来时,他已是神态自若、面色如常了。也不知方才叶氏,给了他什么样的安慰。

话虽如此,看到高拱堂堂帝师、致仕次辅,居然住在这乡下地方,连个园子都没修,他还是有些汗颜的。

如今大明的官员,在朝做官时十分简朴,家里头却园林豪宅一样不少、良田商铺价值百万,一个比一个富……好吧,他也不例外。

像老高这样表里如一的,确实稀罕。

不过高拱居然只派了个管家在村头迎接,又让赵立本好一阵不爽。

这也忒不当人了吧?

一进庄子,便见一道崭新的金字牌坊,上书‘良师贤相’四个大字,此乃隆庆皇帝手书。

通过御赐牌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自是应有之意。

赵立本无奈,只好跟众人一起下车,步行往庄子里走去。便见庄子中央的大街上,起了一座穹窿拱形的二层飞檐楼台,上悬一块蓝底牌匾,曰‘宝谟楼’。

那管家高福介绍说,这是因为高家三代人先后蒙受先皇和当今圣上的垂爱与封赏。多次受赐封的圣旨、金银绸缎、珠宝玉器等物品未敢擅自享用,因积聚日多,无妥当地方管存,又恐损坏对上不敬。高阁老便专门请旨建了这座宝谟楼,储放御赐物品,宣圣王教化、供后人敬仰。

当今圣上御批准建,赐银两,并亲笔提名‘鉴忠堂’。

“圣上对我家三老爷甚至恩宠至极啊,几乎每月都有圣旨送到,逢年过节赏赐不断,这宝谟楼才刚建起来,就已经快摆满了,日后肯定得扩建。”

听那高福得意炫耀的样子,赵立本不禁暗暗酸涩。确实,自己的祖父不如高拱,父亲也不如,自己还是比不过……

“老夫可得好好看看。”赵立本背着手,带着墨镜仔细端详着宝谟楼道:“将来我家建时,争取一步到位,不再折腾。”

还好,老子的儿子孙子肯定比他强。这是绝对不用怀疑的,因为他连儿子都没有……

“哈哈哈。”赵立本大笑三声,昂首阔步走进了高家大宅。

见三老爷给赵立本安排的节目,非但没起作用,反而让对方斗志满满,高福不禁替高拱暗暗捏把汗,这老头可不是好捏的软柿子……

……

赵昊默默跟在祖父身后,进去高家大宅,看着那与寻常地主家无异的院子,感觉很难让人联想到已经煊赫三代的宰相府第。

在花厅门口,他第一次见到了让整个大明官场闻风丧胆的高胡子。

只见高拱虽然穿着半旧的青布道袍,头戴诸葛巾,打扮的像是个乡间的教书先生。

但他方面阔口大下巴,生得十分雄壮,再配上一口钢针似的大胡子,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站在那里气势十分迫人。

两年的雪藏,并没有蹉跎掉他的锐气,反而让他养精蓄锐,愈发势不可。

宝刀雷鸣,就要出鞘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谁都不容易

跟高拱的初次会面,其实气氛十分的平静客气,并没有想象中的电闪雷鸣。

毕竟之前经过了皇帝、张居正、乃至杨博轮番写信铺垫,邵大侠还特意提前来高家庄斡旋,双方已经提前消化了那些过激的情绪。眼下见面能保持平静,也是对各方的一个交代了。

双方客气的见礼之后,高拱便在浓荫匝地的花厅中,摆下宴席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接风洗。

府上厨子端上来的是很有特色开封菜,比如什么吮指原味鸡……才不是咧!

是鲤鱼焙面、炸八块、葱扒羊肉、套四宝啦!这可都是当年大宋的宫廷菜,赵家老祖宗爱吃的口味啊!

高家厨子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周王府的大厨,但明显也是下了功夫的。

这中间传达出的信号,让赵昊安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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