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79节

……

日头西斜,酒席方散,邵大侠摇摇晃晃告辞,极力让赵昊不必相送。

赵昊却坚持在巧巧和马姐姐的搀扶下,将邵大侠送到了院中,又跟他依依惜别,还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才不舍的放他的轿子离去。

巧巧和马湘兰略有些吃力的,架着醉醺醺的赵公子往卧房走去,高武过来想要搭把手,却被两人拒绝了。

两人把赵昊扶上床,给他脱掉鞋子,解开衣襟。马姐姐将手掌按在他的小腹上,给他按摩解酒。

巧巧又端来白萝卜汁蜂蜜水,服侍赵昊饮下,他的样子这才没那么难受了。

这一阵忙活,二女都出了一身汗,却顾不上自己。巧巧一边用温热的棉帕给赵昊擦脸,见他紧皱着眉头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不解。忍不住小声道:

“他平日最多喝几杯素酒,今天怎么忽然转了性?跟那人放开了喝起来,而且还不耍诈。”

“公子也没办法啊,那邵芳是江湖人士,这种人就怕被人瞧不起。公子要不跟他敞开了喝,他就会认为公子没把他放在眼里。再者他那样的人,什么江湖手法没见过?你跟他耍诈?还不如不跟他喝呢。”

马姐姐就懂行多了,她伸手理了理赵昊粘在耳边的鬓发,轻叹一声道:“外人都说公子气运鼎盛,却是只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哎,何苦呢?”巧巧噘着小嘴道:“非要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这不是钱的事。”马姐姐柔情似水的看着赵昊,渐渐有了大人样的面容道:“公子不为了他自己,他心里头装着太阳和月亮,还有浩瀚的海洋呢。”

“呃……”巧巧听不懂了,心说那怎么装得下?

……

话分两头,邵芳的轿子回到了,他在北安门外菊儿胡同的住处。

今天酒逢知己,他喝了不少,又让轿子一摇晃,就更加晕乎了。

下得轿来,女婿沈应奎将他扶进堂中,见他脚步踉跄、面色通红,赶紧给岳父端上酸笋醒酒汤。

喝完醒酒汤,邵芳状况缓和了不少,长出口气笑道:“妈的,不光拳怕少壮、酒也怕少壮,今天差点被个后生灌倒。”

“老泰山不能跟年轻人较劲了。”沈应奎是个习武的读书人,生得十分魁梧,闻言笑道:“不过看这样,此行还是比较愉快的。”

“还行吧,没想到那赵公子居然很崇拜老夫。”邵大侠拢须得意一笑。

“那事情谈得也很顺利了?”沈应奎追问道:“小婿该如何回复那边?”

“呃……”邵芳神情却有些凝滞,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方叹气道:“赵公子是个高人啊,咱们家在江南,能不得罪最好别得罪。”

“哦?”沈应奎一愣,老泰山早晨出门时还踌躇满志,放话说拿下黄口小儿易如反掌之类,怎么一顿酒喝完,就往回收的这么厉害了?

“告诉老西儿,让他们自己去跟赵公子谈吧,咱们不掺合了。”邵芳说完,扶着桌案起身,进里屋睡觉去了。

沈应奎难以置信的看着岳父的背影,他可知道自己这位老泰山狂的没边,把徐阁老视为冢中之枯骨,将高相公视为可居的奇货,就连天下奇才杨博也没放在眼里。

从前唯一让岳父忌惮的,只有一个张居正。没想到今天又多了个赵昊,不知那位赵公子到底是生了三头六臂,还是长了翅膀?居然能被岳父如此看重。

沈应奎在厅中呆立良久,无奈的摇摇头,出门报信去了。

……

沈应奎来到三晋会馆时,正赶上晚饭时间。

幽静的小院中,吏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霍冀、户部总督仓场侍郎王国光、翰林侍读张四维,翰林庶吉士王家屏,以及户科左给事中韩楫,监察御史侯居良,正围着紫檀木的炕桌,呼啦呼啦的剥蒜吃面。

除了张四维和王家屏,其余五位便是后日廷推的山西籍投票大臣了。

“给额老陈醋瓶瓶。”盘腿坐在最里头的杨博伸出手,坐在炕沿的王家屏,赶紧从桌上泪流满面的醋瓶瓶里,准确的找到那瓶老陈醋,递给了杨天官。

杨博往大碗宽面里哗啦啦到了半瓶醋,又加了两大勺蒜汁,用筷子搅合均匀了,捧起碗来尝一口面汤,登时大赞道:“熨帖!”

这时,他堂侄杨四和领着沈应奎进来了。后者把邵大侠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低头吃面的杨天官。

屋里愉快的气氛顿时一滞,就连吃面的呲溜声,都慢了很多。

要说还是杨博沉得住气,点点头,邀请沈应奎坐下来一起吃面。

沈应奎能连这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一看气氛不对,赶紧婉拒不敏,告辞离去了。

他一走,侯居良啪的搁下筷子,气愤道:“江湖人就是靠不住,额们为谁辛苦为谁忙?姓邵的倒先置身事外了!”

“就是!”韩楫等人也郁闷的附和,三位大佬却不动声色,继续吃他们的大碗宽面、高粱面鱼鱼、臊子面。

直到把一大碗面连汤汁都喝光,杨博才打个蒜味饱嗝,拿起帕子擦擦嘴,对一直低头不语的张四维道:“子维啊,你怎么看?”

杨博年事已高,逐渐将话语权交给了张四维这个接班人。

在山西帮里,张四维是最热心起复高拱的一个。这次晋党针对江南集团的行动,也是他极力促成的。

在张四维的算计中,他们可以利用这次廷推,好好教训下新崛起的江南集团,为新郑公起复扫平障碍。没想到邵大侠忽然不想当这个恶人,让山西帮的处境好生尴尬。

“我承认,我误判姓赵的小子。”张四维对赵昊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虽然两人都没照过面。

若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官员,心里再不爽,也不会表现出来。但张四维出身巨富之家,年纪轻轻就点了翰林,又被晋党大佬视为接班人的不二人选,自然有任性的本钱。

他吐出口浊气道:“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刚,宁愿跟新郑公讲和,也不肯向我们低头。”

“其实是可以料到的,这小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跟人搞关系。”王国光也搁下碗,擦擦嘴道:“估计他也早就想缓和一下,跟新郑公的关系了。咱们这次让邵芳出马,反倒正给了他这个机会。”

“早知这样,还不如直接跟他谈呢,何苦弄到这一步?”王家屏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自然不愿意跟赵二爷一干同年闹僵。所以他是不认可张四维的做法的,只是在晋党资历尚浅,没法直接反对。

第一百六十章 承诺不首先使用海瑞

三晋会馆小院里。

面对众人暗戳戳的责难,张四维心下一阵恼火。

这事儿本来简简单单,只是让赵昊做个选择题,出出之前被他搅黄廷推的气而已。谁成想那小子居然反手就把邵芳劝退,倒过来给他们出了道难题。

“额觉得那赵昊是在虚张声势。”张四维定定神,冷声道:“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海运。这次廷议失败的风险,是他,是整个江南集团都承受不起的。他凭什么敢说,越过我们去跟新郑公讲和?这次廷推过不了,他还有什么资格代表整个江南?”

“唔。”一众老西儿不由点头,是啊,没有他们和湖广的八票,赵昊拿什么赢廷议?这一点解决不了,说什么都是虚的。

兵部尚书霍冀从旁幽幽道:“听说,他们的人在加紧游说,看来是打算再多拉几票,把我们这八票的损失补上。”

“那真叫见鬼了!”韩楫不禁冷笑道:“都到这会儿来了,各家什么态度都已经敲定了,谁能逆转乾坤?”

“不到最后一刻,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杨博淡淡提醒一句,问张四维道:“子维,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张四维额头见汗,他知道杨博对自己言听计从,其实是在考验自己,有没有能耐接班。

他略一沉吟,镇定下来道:“不管怎么样,他既然应战了,我们自然更不能缩头了。”

“莫非,还真打算赢了他们不成?”王国光叹气道:“整个江南翘首以盼海运,咱们要是给他搅黄了,这个梁子可大了去了。”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大家都是生意人,损人不利己的勾当可做不得。

老西儿们都望向杨博,杨天官却拢须看着张四维。

赵昊的反应确实出人意料,让占尽主动的局面一下子变得极难应对。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能看出领导者的定力和判断力。

张四维只好无比慎重道:“确实,没必要替漕运的人火中取粟。不过,既然赵公子打定主意跟我们较量较量,我们也不能怂。必须要让他们明白,没有我们,他们成不了事的!”

……

差不多同时,灯市口的各式彩灯已经陆续亮起。

一家家酒楼青楼灯火辉煌,争奇斗艳,将整条灯市口装扮成一条浩瀚的星河。其中最璀璨夺目的,依然是有鳌山灯的京城味极鲜。

味极鲜四楼豪华大包内。

定国公徐文璧和歪着脖子的朱时懋,正在宴请两位广东籍的官员,鸡公公和唐友德从旁作陪。

两位官员,一位是户部右侍郎陈绍儒,一位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叶梦熊,都是此次廷议的投票大臣。

两位勋贵泡在人家衙门里,花了一天,好说歹说,终于在两人下班后,把他们请来味极鲜吃饭。

其实按说,马上就要投票了,两位大臣这时候应该避嫌的。但他们一是实在不胜其烦,二来,既然敢来就是打定主意,不会把票投给海运,自然也就不需要避嫌了。

果然,任凭四人磨破嘴皮,两人依然不为所动,只一个劲儿低头吃菜。尤其是叶御史,还头一回来味极鲜呢,可得好好过过瘾。

见好话说尽,依然无济于事,徐文璧的公子脾气犯了,竟猛地一扯桌布。哗啦啦的破碎声中,酒杯酒壶碗碟摔了一地。桌上登时杯盘狼藉、菜汤横流,溅了两个广东官员一身。

两人有点被吓住了,筷子悬空不知所措。

“公爷有话好好港,这是做咩呀?”陈侍郎一紧张,把广东话都带出来了。

“不让我们吃这口饭,你们也甭想吃!”朱时懋把脖子歪向另一侧,斜着眼看人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广东佬干的那些缺德事儿!”

“不明白你在讲什么。”叶梦熊冷笑一声,这位大明未来的火炮专家,胆色自然非常人可比。

“那就让你们明白明白!”定国公一挥手,鸡公公便将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丢到两人面前。

陈侍郎和叶梦熊不解的打开信封,掏出厚厚一摞信笺一看。两人不禁变了脸色,原来是厂卫历年来侦查到的广东走私记录,甚至连官员坐地分赃的证据都有。

东厂提督冯公公是西山公司监事会成员,提供点广东的黑材料自然不在话下。何况广东的黑点也太多了点儿……

两人额头见汗,但心理素质都还算过硬,当然主要还是这黑材料跟他俩没关系。

其实冯保手里,是有陈绍儒的黑材料的。某位前南京户部右侍郎,都能一屁股屎擦不净。何况他还是北京的户部右侍郎了。

不过赵昊嘱咐他们不要拿出来,不然实在太伤感情了。没必要这样得罪一位户部右侍郎。

还是用这种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的黑材料来谈更合适。

当然,震慑力也就有限了。

两人定定神,对四人正色道:“我等早年就离开广东,来到这四千里外的北京做官了。对家乡的人和事陌生的紧,找我们求证怕是没用。这东西,还是送去都察院更合适吧?”

“好!好样的!”徐文璧鼓掌笑道:“我大明就缺两位这种正直无私的好官啊!就按照两位说的办!”

“好,没别的事,我俩就先告辞了。”人家都把饭桌掀了,陈绍儒和叶梦熊也没必要再忍受下去了。反正这材料再劲爆又如何?广东的走私之猖獗,已经至少六七十年了,朝廷上下谁不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历任广东官员、地方士绅富商,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岭南又天高皇帝远,海寇作乱猖獗,朝廷怎么查?又有哪个钦差敢查?就不怕被海贼掳了去?

而且这材料是太监拿出来,他们就更不担心了。要是能查的话,东厂早就动手了,何必要拿来吓人?

所以两人有恃无恐,径直往外走。

却听身后定国公幽幽道:“我们明天就交到都察院,然后把海瑞弄到广东去当巡抚去!”

“你,你,你不要这样吗!”两人登时像被施了定身法,不敢往外迈一步了。

“走啊,站这儿干嘛?”徐文璧冷笑不已。

“有话好好说嘛,公爷……”陈绍儒堆起笑脸,叶御史也再不是油盐不进的样子。

……

赵家胡同赵府,赵昊一觉睡到第二天。

早晨起来仍头疼欲裂,整个人状态都不对头。

他在巧巧的侍奉下,洗漱穿戴完毕,顶着个木木的脑袋,到正院去跟老爷子吃饭。

赵立本已经吃完早饭,一边喝茶消食,一边戴着眼镜在看邸报。

“好点儿了?”余光瞥见赵昊进来,老爷子笑问道。

“还是头昏脑涨,嘴里发苦,”赵昊郁闷的一屁股坐下,发誓道:“以后再也不喝了。”

“哈哈哈,这话老夫说过几百遍,每次都只到下次喝酒前为止。”赵立本大笑起来,欣慰的看着赵昊道:“男人嘛,酒色财气是一样不能少的,一样样慢慢来吧,小子。”

听得巧巧暗暗翻白眼,心说像话吗,像话吗?有这样教育孙子的吗?

“昨晚出去的人都回来了,看你烂醉如泥就没把你叫起来。”赵立本摘下眼镜、搁下邸报道:“游说情况喜忧参半啊。”

“怎么讲?”赵昊接过巧巧奉上的小米粥,轻呷一口,果然不凉不热,正好入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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