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75节

赵昊透过车窗,看着衣冠楚楚的人群,投贴的、排队的,加起来竟有上百人。

赵公子不禁暗叹,都说李春芳是纸糊的首辅,可来拜神的大员一样不少。那句话果然没错,人家敬的是你的官位,才不管坐在位子上的是人是狗呢。

……

李春芳今日休沐,一身居家的元色直裰,微笑着在后院花荫堂前等候赵昊。

“拜见元辅。”

“哈哈哈,赵公子一别经年,青春风采更胜往昔啊。”他抢一步,扶住欲行礼的赵昊,亲热的拉着他入席。“你是犬子的老师,我们就不要拘礼了。”

首辅大人平易近人,更胜前任。

两人在花荫堂中分主宾坐下,李茂才侍立一旁,接过婢女送来的茶盏,亲手为两人奉上香茗。

“这是前日陛下赐的明前龙井,赵公子离开江南时,应该还没下来吧。”李春芳端起茶盏,杯盖轻轻划一划水。

“没有。”赵昊笑着摇摇头,其实他给首辅带来的各样厚礼中,就有明前龙井十斤。

他便呷了一口,赞了几句,这才搁下茶盏,随着李春芳寒暄起来。

李春芳说话,不脱传统文人的窠臼,喜欢铺陈含蓄,跟他说话就是一个字,累。

赵昊耐着性子,听他云山雾罩了一通,好歹听明白,是要自己照顾一下徐阁老,让海瑞不要赶尽杀绝。

赵公子听得暗暗好笑,首辅大人亲自写信都没管用,居然又求到自己头上,真是成何体统?

要是太平光景、海晏河清,摊上这样好脾气、不折腾的大领导也不赖。

可惜大明这艘大船,从前到后、从里到外,都已经千疮百孔了。掌舵人却还不温不火,不想得罪人,那就大大的不妥了。

赵昊便苦笑着应道,自己会尽量劝劝,可海公那样的人,是谁能动摇的了的吗?所以也不能抱太大期望。

“唉,是啊……”李春芳深以为然的拢了拢袖口,苦笑道:“这个海刚峰,一心为民是没错的,可是太操切了。华亭公怎么说也有功于社稷、有恩于百官,更有恩于他,他这样不留余地,难免被言路说成‘忘恩负义’啊。”

“你有所不知,现在弹劾他的已经不是一两个人了。他们说海刚峰这个人沽名钓誉,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鱼肉士大夫。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顿一顿,首辅大人又叹口气道:

“又言海瑞强推他的应天新政,导致银贵货贱、行李不通,烟火断绝、民不聊生。这些弹章都被老夫压下了,但他也收敛收敛啊,须知众怒难犯,老夫可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

赵昊闻言,有些压不住火气,冷笑道:“今天真是大长见识了,好一个鱼肉士大夫,居然颠倒黑白到这种程度。怪不得人说‘言官皆可杀’呢!”

“呵呵,赵公子还是年轻气盛啊。”李春芳不禁苦笑道:“这种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千万不要讲。”

说着他语重心长的劝赵昊道:“那帮言官十分难缠,若是想要有所作为,还是尽量不要招惹的好。”

“谨受教。”赵昊点点头,这倒是金玉良言。大明朝的言官可是鬼见愁啊,高拱、张居正都遭不住,自己这二年是事业上升的关键时期,要是跟汪汪队对上线,虽说不会被咬掉块肉,可十分的拖后腿啊。

李春芳讲的是点到即止,既然已经把自己意思讲出来,就不会再絮叨了。便把话题岔开,问一些江南风物,故人音讯之类,还特意问了徐渭。

孤蛋画家还是双蛋的时候,曾在李春芳府上当过一段西席,虽说当时不欢而散,但时过境迁,首辅大人当然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宰相胸怀。事实上,当初赵昊能给徐渭办监外执行,还是李相公给南刑部写了条子。

转到这种话题上,谈话气氛就融洽多了。

又聊了盏茶功夫,管家过来请客人移步前厅用膳。

赵昊便与李春芳父子来到清风徐徐、花荫满庭的前厅中。只见偌大的圆桌上摆了四荤四素八冷碟,十六样精致的淮扬菜。

餐具也是成套的成窑五彩。别看成化距现在不到百年,但这却是本朝最贵重的瓷器,素有‘成杯一双,值钱十万’之说。这整整的一套,怕是有几十上百件吧?

首辅的家宴,果然不同凡响。

幸好赵公子现在也是用建盏喝茶的人,对这些后世价值亿万的玩意儿已经免疫了。

李春芳请赵昊入席,两人分主宾落座,李茂才陪在末座。

赵昊如今也能饮一些素酒了,便与李相公对酌起来。

“来,尝尝这道我们兴化的名菜,‘拆烩野生甲鱼鸽蛋’。”李春芳亲手持公勺公筷,给赵昊夹了一根甲鱼腿,舀了一个鸽子蛋。满面春风的招呼他道:“看看有没有资格进味极鲜啊?”

看着五彩碟中的甲鱼腿鸽子蛋,赵公子心说这不就是‘王八蛋’吗?

赵昊暗暗忍着笑尝一口,确实肉质细嫩、鲜香入味,算得上筵席珍品了。自然要按照餐桌礼仪,好好夸一通了。

“可惜用的是本地甲鱼,不是我们高邮湖里的老鳖,味道上还是差了点儿。”李春芳惋惜的一叹道:“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尝到家乡的鳖?”

赵昊心说好么,古有江东步兵张季鹰的莼鲈之思,今有淮左骑兵李石麓王八之念。李相公不让古人专美于前啊。

心里吐槽,面上却一脸认同的点点头,故意道:“确实,如今运河断绝,南北货运不通,至少想吃到南方的食材,怕是有些困难了。”

“是啊。”李春芳点点头,叹气道:“少说两年,漕运,是指望不上了。”

赵公子便笑道:“不过元辅想吃兴化老鳖,有什么难的?我让下次海运的船队,给你带上几十只。”

“哈哈哈,哪要那么多?”李春芳不禁失笑道:“会吃出鼻血的。”

“养着慢慢吃嘛。”赵昊呵呵一笑道:“不过海运就是胜在便捷,从江南发船,十来天就能到北京,也确实不用一次运那么多,随到随吃就行。”

“不用那么麻烦,尝尝鲜就好。”李春芳含混的点点头,又给赵昊夹了另外一道菜道:“来,再品品这道香芋炖肉,这可是用正宗龙香芋烧制的。”

意思是,这可是我们兴化本地的了,你总没话说了吧?

赵公子尝了一口,果然粉粉糯糯越嚼越香,搁下筷子又道:“元辅家的龙香芋存货不多了吧?下回我让人从海上运几筐过来。”

李春芳嘴角一抽,手中调羹险些落地。心说这小子还真是执着啊,句句都不离海运。看来只要自己不表态,这顿饭是甭想吃安生了。

他便笑着指向鱼盘,学着赵昊话里有话道:“这是淮扬有名的‘一品白条鱼’。据说这白条鱼平时生活在运河里,都是吃漕船上漏下的漕米,所以生得又肥又大,味道也鲜美无比。”

赵昊心中一动,首辅大人说的是他自己吗?应该不至于,那么说的就是漕运集团了。

“不过这白条鱼虽然好吃,但性子却十分凶猛,捕捞的时候不注意,会咬人的。”李春芳意味深长地说道。

赵昊心说,欺负我没钓过鱼吗?要说黑鱼咬人还差不多,白条鱼能咬个王八呀?

不过李首辅这就是一比,自己当然不能纠缠这种细节了,便一脸受教的点点头。

“漕运这一断,这些白条鱼的日子不好过,就更凶猛了。”李春芳深深看着赵昊道:“还是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紧,不然非但吃不着肉,还得被狠狠咬一口。”

“不碰它们就是了嘛。”赵昊便淡淡笑道:“其实河鱼土腥多刺,远不如海鱼鲜美易食。”

“可是大伙儿都吃惯了河鱼,未必能接受得了海鱼。”李春芳轻叹一声。

“那是他们没吃过,吃几回就上瘾了。”赵昊笃定笑道:“海鱼很好吃的,但凡吃过都说美味。”

“嗯嗯。”李茂才从旁点头道:“上次在味极鲜,吃过一道清蒸大黄花,鲜美无比、入口即化,还没有乱刺,确实比这白条鱼能打……”

“住口!”李春芳不悦的瞥一眼儿子。

“吃你的饭吧。”赵昊也无奈的说他一句。

“哦……”现任的无公害小阁老缩缩脖子,心说我还以为真是在说鱼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春江水暖鸭先知

赵昊和李春芳一个使化骨绵掌,一个用乾坤大挪移,云山雾罩了半天,也没论清楚海鱼河鱼哪个更适合大明口味。

最后,李相公终于耗不下去,颇为直白道:“也许海鱼比河鱼更好吃,但问题是,养河鱼、运河鱼、做河鱼的人太多了。你要是用海鱼替代了河鱼,那些养鱼的人怎么办?做鱼人也不会做啊?”

“在下从没想过用海鱼代替河鱼,只是想在大明的餐桌上加一道菜,给食客们多一个选择而已。”赵公子也正色道:“为什么这道菜还没端上桌,就有人要怕成这样?好像多了这道菜,其余的菜就没人吃了一样。都已经是上百年的传统名菜了,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吗?”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他们这是要绑架食客,绑架酒楼喽!”

“唉……”李春芳不善亦不愿与人争辩,端起酒盅呷一口,愁眉苦脸道:“你说的对,酒楼和食客就是被绑架了,不吃他们这道菜就不行,不吃就要有人闹事,让酒楼的生意都做不下去!”

说着他一脸无奈的看向赵公子道:“换了你当这家酒楼的掌柜的,这道海鱼再美味,你会往菜单上加吗?得不偿失啊赵公子。”

赵昊心说,换了我,谁他喵的敢闹事,通通打断腿送去西山岛倒夜香。

可惜这话说了也没用,他只好默默点头,不再辩论下去。

刚刚过午,筵席便草草结束,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

“师父,徒儿是喜欢吃海鱼的。”李茂才惴惴的将赵昊送上马车,这会儿他终于明白此鱼非彼鱼了,这是在表态支持师父。

可惜他这个小阁老说话屁用都没有。

“好,随我。”赵公子鼓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要允许口味不同嘛,回去吧。”

“是,师父。”李茂才目送着马车驶离后巷,感觉要是再不做点什么,自己肯定会被师父嫌弃的。

待到马车远去,李茂才便鼓足勇气,转身进去宅中。

便见父亲拿着个铁皮花洒,正优哉游哉的在院中浇花。

“父亲。”李茂才走过去,沉声唤了一句。

“嗯,送走了?”李春芳垂着眼皮问道。

“送走了。”李茂才点点头,然后深吸口气问道:“父亲和师父,聊的是漕运和海运的事儿吧?”

“好歹没蠢到家。”李春芳点点头,弯腰仔细端详着从家乡移栽来的广陵芍药。

扬州的芍药,素来与洛阳牡丹齐名,李春芳两样都有栽,但自然更偏爱前者。

“父亲支持漕运,反对海运?”李茂才轻声问道。

“为父没有倾向,不管什么法子,能把粮食运来北京就行。”李春芳浇完花,又从仆人手中接过剪刀,修剪着春天乱窜的枝丫。

“明明就有。”李茂才小声嘟囔道:“父亲还是站在漕运这边。”

“不错,但那只是因为漕运已经存在了那么年,瓶瓶罐罐一大堆,打碎了太可惜。”李春芳喀嚓一下,剪掉一个新生的花骨朵,搁在掌心端详道:

“海运是新生的骨朵,既然还没开花,就算剪掉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可是,海运就是优于漕运啊!”李茂才感到有些愤懑。“父亲难道不该选择最优的方法吗?”

“感情刚才的话都白说了。”李春芳不悦的一皱眉,闷声道:“大明是个国家,不是你师父那样的公司!为父这个首辅的任务是燮理阴阳,不是为大明赚钱省钱!”

说着他将花骨朵往地上一丢,拍拍手上的浮灰道:“我要是的朝廷上下安定、百僚消停。最好就是一切照旧、天下无事,懂了吗?”

“可大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谈得上天下无事吗?”李茂才忍不住大声嚷嚷一句。

“放肆!”李春芳气得险些一剪刀,捅到儿子肚子上。

“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吗?!”

“儿子不敢。”李茂才话虽如此,却仍挺着脖子硬犟道:“只是国事如蜩如螗,不敢粉饰太平!”

‘啪’的一声,李春芳狠狠一巴掌,抽在李茂才的脸上。人脾气再好,也受不了儿子的质疑,他怒气冲天道:“粉饰太平?你知道变动越大,动乱就越大吗?让那么多漕丁失业,他们是要造反的!”

“怪不得人家说父亲是纸糊的首辅……”李茂才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

“你,你个逆子也敢编排为父?我看你是学科学走火入魔了!”李春芳尤不解恨,挥舞着剪刀要吃人一样。

“那父亲就看着大明朝病入膏肓吧!”李茂才也是一阵拧劲儿上头,恨恨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儿?”李春芳气得脸都白了。

“入魔去!”李茂才大步流星往外走。

“你敢走出这个门,就不要再进来了!”李春芳气得直哆嗦。

李茂才一激灵,刚要迈出门的右腿悬在空中。谁知这一悬停,右脚抬得不够高,被门槛一绊,一个趔稀摔了出去。

“天意啊……”科学信徒李茂才长叹一声,头也不回的高声道:“谁稀罕这腐朽恶臭的地方!告辞!”

说完,便一瘸一拐的走了。

“孽障啊!孽障!”李春芳被气得七窍生烟,挥舞着剪刀将面前花形优美的芍药花乱剪一通!

登时花瓣与花枝四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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