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36节

一家人稀里糊涂的跟着迟大聪来到登记桌前,迟大聪便殷勤的介绍起来。

“你闭嘴。”管事的白他一眼,亲自问王六一家,谁是当家作主的。

王老汉说是自己。

管事的便问知道来干啥不?

王老汉说,是跟着大聪去昆山种地。

管事的又问他是自愿去还是被强迫,王老汉说自愿。

管事的接着问他,家里几口人,都来了没有?

王老汉忙答道全家八口,都在这儿了。

管事的让后面的人站远点儿,起身挨个端详了一遍这一家老少,然后坐回桌子后,有些不太满意。

“你家人口不少,不过老的老、小的小,整劳力就两口,能种十亩地?”管事的审视问道。这是昆开司的最低要求。

“能,当然能!”王老汉忙拍着胸脯道:“俺一家都是种地的好手!别说十亩,二十亩也没问题!”

“你老汉腰废了吧?”管事的都是牙行经纪出身,眼一扫就能看出这人中不中用。

“俺还种着菜园子咧,下得了地!”王老汉忙逞强道:“再说,俺家二小子和闺女都十四五了,能顶整劳力使了!”

为了能让人家留下,他给俩孩子一人加了一岁。

管事的看看那对瘦弱的兄妹,颇有些踯躅。

他还真不是借机刁难想捞点好处什么。这些穷侉子身上,也榨不出一滴油水。而且江南集团对贪污索贿零容忍,让‘检监委’那帮密探知道了,立即开除,永不叙用。

其实他们这些管事的,是有预审之责的。除了要排除风险和麻烦外,还要评估这个家庭的产出能力。

不怕这家人少,就怕不能下地的拖累多。昆开司也不是开善堂的,不划算的买卖肯定不会做的。

好在王七和八妹也确实不小了,加起来能顶个整劳力了。那管事的终于敌不过一家人的央求,在册簿上登记了这一家人的情况,然后发个竹牌给王老汉道:“拿好了别丢了,上船吧。”

王老汉一家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愈加珍惜这次机会了。

第八十三章 新村

一家上船之后,便在舱里领到了早饭每人两个大馒头,一竹筒小米稀饭。孩子只有一个馒头,却多了煮鸡蛋。

而且那热腾腾的馒头,居然还是酱肉馅的!

一家人捧着手里的肉馒头,眼泪止不住的哗哗直流。他们都不记得上次,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奢侈的东西了?

“好吃真好吃。”孩子们也不怕烫,大口大口吃起来。

大人们舍不得马上下口,将两个包子揣到怀里……虽然来苏州好几年了,他们还是习惯管这种有馅的馒头叫包子。

一家人随着人流来到甲板下的舱室中,找了个地方坐下。

不一会儿,迟大聪和那些邻居也上了船,他们自然也领到同样的早饭。

迟大聪狠狠咬一口肉馒头,趾高气扬的问王六道:“这下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六嘴里塞满香喷喷的馒头,含糊嘟囔几句。好像是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类……都是从说书先生那听来,其实王六也不太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不过看到全家人已经被两个肉馒头彻底征服,王六实在硬气不起来了。便一声不吭,只低头细品嘴里麦香与肉香混合的绝味。

待到甲板上也都坐满了人,水手便摇着橹,将这条满载农工的百料沙船,缓缓驶离了浒墅关。

船行到苏州,沿着护城河转走娄江,往东顺流而去。

太阳偏西时候,船到了昆山县。

随船的管事便让农工们拿出给他们竹牌,开始大声叫号。

“叫到号的,全家到我这儿来。一三一四,一三一四!”

好些农工都不识数,还得管事的一个个牌子看过去,才指向一家人道:“就是你们家,记住了,一三一四就是你们在农场的终身代号!”

那家人唯唯诺诺起身,跟着管事的上了甲板。不一会儿,管事的将那一家交给岸上来接的人,船便继续前行。

到了下一处小码头,管事的又叫了一家人下去。沙船在纵横交错的河道间穿梭,不断靠岸不断放人下去。

差不多下去一半人时,管事的又吆喝起来:“九五二七,九五二七在哪?”

“俺是九五二七!”王六赶忙举手,他在码头上扛活,不识数不行。

一家人赶紧扛起行李,朝舱口走去。

迟大聪见状着急问那管事道:“俺们不一个农场吗?”

“不知道。”管事的一脸冷漠道:“没叫到号不准起来!”

“俺们说好一起的。”迟大聪不敢抬屁股,嘴上却不住声道:“也好有个照应啊。”

“再废话就不用下船了,直接拉回苏州去。”管事的都是老油条,还治不了他个乡巴佬?

一家人乖乖上了甲板,看着眼前一片荒凉的景象,都不禁目瞪口呆。不是亲眼所见,难以相信江南还有这样空旷荒芜的地方。

王七有些胆怯道:“要是不把大伙分开就好了。”

“俺觉得分开最好。”王六却觉得好极了,他感觉老天都在帮自己。

“人家是有意把咱们这帮老侉分开的。”王老汉的见识就是比儿子高,不过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天底下就没比这帮水蟹更精的。”

这时,船停在个简陋的木栈桥旁,管事的催促一家人赶紧下去。

好在码头上有人在迎接,倒也不用操心该去哪。

……

一个头戴黑绸瓦楞帽,身穿蓝色直裰,跟那些管事的同样打扮黄脸汉子,一边验看王六手中的号牌,一边对这家人道:

“吾乃六九农场技术员苗普,以后你们就叫我苗工。奉我们敖场长之命,接你们回队里。”那叫苗普的技术员,用下巴指一指身后人群道:“还有人没到,到那边先等着去。”

王六便领着家人,到人群中等候。他扫视一眼,看到这群人大概一百来口,能有个十五六户。

听他们操着南腔北调的方言,果然是被打散了安排在一起的。

初来陌生环境,农工们都谨小慎微,并不与别家人交谈,就那么老老实实的聚在码头旁,等待苗工下一步命令。

利用这段时间,那苗工又给他们做了登记,这回比在浒墅关详细多了。全家所有人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何时来到苏州、有无作奸犯科、身体有无伤病等等……苗普都要求他们如实回答。并警告他们,如果事后查出有假,轻则扣工分,重则直接开除。

王老汉本打算隐瞒自己的腰伤,闻言还是老实坦白了。虽然他不知道工分为何物,但开除还是能听懂的。

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又来了十几户人家,苗工才合上册子,把铅装进口袋。让两个农工搬起自己的桌椅,带着他们沿着一条新翻开的土路,朝着北面的一个村落走去。

“咱们这个地方叫杨林塘,在整个昆山地势最低洼。”苗普一边走,一边大声向农户们介绍道:“往年一到了梅雨季,这里就成了水洼子,到秋天水才能退。所以一直没法住人,也没法种地。”

“幸亏咱们公子发明了水泥,又成立昆开司,把阳澄湖、杨林塘都修上了石头堤。这下杨林塘的十万亩良田,再也不用担心被淹了,你们可以甩开膀子干了。”

说着,他又给众人指了他们队的土地所在……一下午功夫,众人已经明白了,他们农场下设了六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住在一个村里,他们要种的地也在村子周围。

“你们运气不错,这个村里原先的房子,已经彻底泡烂了。这是农场花钱给你们新建的。”说话间,苗技术员带着他们进了村,然后将他们的竹牌一一挂在每户的门上。

王六看到,好些院子之前就挂起竹牌,显然有人已经先到了。不禁暗暗担心,好房子不会都被人挑走了吧?自家没地方住了怎么办?

这个小小的村落里虽然都是土坯茅草屋,但全安了门窗,还有竹篱笆隔出的独立小院。在王六一家看来,可比自己的窝棚强之百倍了。

而且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昆开司早已对大规模的人员物资调配驾轻就熟,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最终,苗工将九五二七的竹牌,挂在村子中间,还挺靠主路的一户门上,让一家人欣喜若狂。

“屋里头有米有水有柴禾,晚饭自己解决。”苗普机械的重复一遍指令道:“今晚好好想想,要走还来得及,明天一早场长就来给你们按手印了。按了手印再想走,那就要赔钱了。赔不起是要送官枷号的,可千万想清楚……”

第八十四章 敖场长

第二天一早,王六一家在新居中醒来。看着刷得雪白的墙壁,糊着崭新窗纸的窗户,一家人就像在做梦一样。

小院不大,却也有三间屋,还有东西两个小小的厢房,一个是伙房,一个是杂物房。比起在侉子窝时,一家八口挤在一个破窝棚里,已是天壤之别了。

王六媳妇和八妹,已经在伙房生火做饭了……这年代,老百姓都是一日两餐,朝夕而食的。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都在地里干活,中午是不回家的,所以没有午饭。他们只在每天早上起床后补充营养,使自己有力气进行一天的劳作。待结束一天辛苦的劳动后吃晚饭,补充营养,使自己能够安然入睡,明天起来的时候能精神抖擞……

好吧,这些都是废话,真正的原因,就是一个字,‘穷’。所以有钱人从来都是一日三餐的。

锅里煮的是糙米饭,很干那种。出于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的考量,姑嫂用屋里米缸中,农场预先提供的口粮米,煮了一大锅饭……其余的米也都装进了包袱里。

好在老爷子有经验,一人只准吃一碗,以免陡然暴食,吃出毛病来。

“哥,俺咋像在做梦啊?”就这样,王七已经满足的不知今夕何夕了。

王六便拧他一把。“疼吗?”

“疼。”王七捂着耳朵。

“那就不是做梦。”王六咧嘴一笑道:“要是天天都这么吃,不给工钱俺都愿意。”

“嗯嗯。”王七深以为然。

兄弟正说着话,就听街上响起敲锣声,有人扯着嗓子高喊道:“三队集合!”

昨晚,王六已经知道,他们都是三队的。赶紧搁下碗,和他爹出去。王七也想去看看热闹,却被王老汉勒令看家。

这么好的住处,让人占了去怎么办?

……

爷俩来到村头,便见个身材高大的黑脸汉子,背着手挺着肚子面朝众人而立。他穿着跟苗工一样的打扮,只是瓦楞帽上多了圈红边边。

待到所有人都到齐,苗工便高声道:“有请场长讲话!呱唧呱唧!”

一群农工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学着苗工的动作,稀稀拉拉鼓起掌来。

那黑脸汉子对此并不在意,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声音洪亮道:

“各位农工,本人是江南集团昆山开发公司,农业管理部下属六九农场场长敖柏,你们可以叫我敖场长。”

“之前你们可能来自天南海北,但从今天起,便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六九农场第三生产队队员。”

“你们都是农民出身,有的种过水田,有的种过旱田。在这里,你们的工作依然是种田,但跟原先不一样的是,你们要统一听从农场……也就是我和苗工的统一安排。包括种什么、怎么种、怎么浇水、怎么施肥……都要按照我们的指示来,不听号令的,轻则扣工分,重则开除出农场。”

见后果这么严重,一帮农工全都支愣着耳朵,唯恐听漏一个字……当然难免依旧听不大懂。

“另外,农场公田里种出来的粮食、桑叶、棉花,由公司统一收购,不准私人贩卖。卖完之后的收益,扣除税赋和成本后,由农场和农户来平分。总之就是,地里的产量越高,大家的收入也就越高,明白了吗?”

“明白!”农工们兴奋的应声。

别看他们叫的声音挺大,但敖场长敢打包票,九成九的人只听懂了‘收成平分’,没听懂要先扣除成本和税。

不过他也不能说太细,不然越说他们越迷糊。反正日后慢慢就懂了。

敖场长便接着道:“而且在收获之前,所有的种子、农具、灌溉、肥料的费用,全由农场负担,你们不用投入一文钱。另外,你们一家人的口粮,也可以向农场预支,等将来从收成里扣还给农场即可。”

这条政策不新鲜,因为他们在家当佃户时一穷二白,也得先向地主借贷才能生存生产。

只是等秋收时,借的那点债利打利、利滚利,利息往往比他们的收成还高。结果就是种了一年地下来,所有收成都给了地主,还得欠一屁股债。

许是回忆起那些不堪的过往,现场气氛一下闷了下来,有人忍不住怯生生问道:“利息怎么算?”

“没有利息!”却见敖场长大手一挥,豪气无比道:“说的是预支,怎么会有利息呢?支一还一即可!”

“真的吗?”农工们登时沸腾了,难以置信的反复跟他确认。

“我只重复一遍,没有利息,支一还一即可!唯一的限制是,一个整劳力每月预支不超过四十斤米,半劳力不能超过三十斤,老幼不超过二十斤……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多支了粮食,偷偷到别处放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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