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34节

此时他坐在三层的大会议室里,都不敢多喝水,不然还得下楼去院子里上厕所。

这完全是酷爱高层建筑的顾大栋,不顾实际情况的一次炫技而已。要不是赵昊拦着,这位修筑了本县第一高塔的老公子,本打算建个七层高楼的。

‘又没个电梯,住七层楼上不有病吗?’赵公子有些走神的想着。

会议桌对面,还不知自己被嫌弃的顾大栋,正对着一副半面墙大的昆山地图,唾沫横飞的向与会的赵公子、江总裁,以及公司诸位董事,讲解着今年的宏伟计划。

“遵照公子的指示精神,经过反复研究讨论,我们把全县六十万亩土地,分成了大小相仿的一百个农场。”顾大栋指着地图上那些科学数字编号道:“这1到100每个编号都代表一个农场。每个农场会有一位场长,带领五名技术员,专职规划指导农场中六千亩土地的生产、水利、病虫害防治等一切相关事宜。”

赵昊这才回过神来,插嘴问道:“六千亩地需要多少劳动力?”

“这不好说,因为老百姓种地都是全家上阵。”昆开司总经理戴高,赶紧答道:“一户五口之家,大概能照料十亩地,再多就没法精耕细作了。”

五口之家也是大明最常见的家庭规模。包括一两个老人,一两对夫妻。另外未成年人是不计入户口中的。

赵昊摸着下巴寻思片刻,下意识想端起桌上的茶盏呷一口。到嘴边又想起什么似的,搁下了。

“那就是六百户左右,平均一个人管一百户一千亩,这活可真不轻松。”他不禁取笑戴高道:“我看你们给建筑水利部的职工名额很痛快啊,怎么给农场管理部就这么吝啬?”

“呵呵,公子勿怪,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按照您的要求,技术员得识字,懂农技,勤快好学肯吃苦。全县都凑不起这符合要求的六百人,现在还有一半的名额没招满呢。”戴高忙苦笑道。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他最近有些敏感了。原因是赵公子隆重推出的员工职级制度,如预想的一样,在各公司的管理层那里不太受欢迎。

他们当时被赵昊劈头盖脸的训斥,没人敢烦言,但回去后就变着法子钻空子。

比如所有粗活力气活,全都从牙行雇短工来干,好尽可能减少正式工的数量。

比如昆开司去崇明、上海干活,要求县里征发民夫,免费劳动……

更有甚者,为了省一年工龄钱,居然和所有员工全都解约,然后重新签约,这样可以统统可以算一级。

幸亏检查和监督委员会在各公司都有派出机构,而且早在检监委设立之前,赵公子就有意识在各公司布下了眼线……或者说叫‘秘密监察员’。明暗结合之下,下属各公司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耳目。

但赵昊没有揭盖子。因为爷爷告诉他,御下之术,除了恩威并施之外,还有很重要一点,就是不要让自己站在大多数的对立面。哪怕你确实和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也要藏好自己的态度。

不然等待你的,就是集体性的阳奉阴违,不可避免的威信丧失。

再者,赵昊当初也预料到执行中一定会打折扣,毕竟自古至今,就没有能不折不扣落实到基层的政策。所以他特意留出了余地,现在这帮家伙的小动作,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

便权且把这些小动作当做把柄,留待日后再用吧。

……

等赵公子结束习惯性走神,才对戴高道:“你这边先顶一顶,最多下半年,我保准给你配齐农技员。”

“好嘞,公子!”戴高闻言大喜道。

“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开工,抢春播。”赵昊朝椅背上一靠,问道:“按照你们的说法,需要六万户雇农,才能伺候过来这六十万亩地。昆山有这么多人吗?”

根据县里的户籍,昆山只有81043户,132828口人。这数字假的丧心病狂,要真是这样,昆山县得家家丁克,还得好些光棍绝户才行。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从前朝廷赋税按户计口。家里上户口的人越多,交税也就越多。这就造成了大规模的人口隐瞒。很多人到老都不去上户口,更有甚者直接报个‘绝户’,全家当起了活死人。

很多官老爷当了好几年父母官,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子民。那么有知道的吗?有。

那就是书吏们,这些世世代代在本乡本土衙门里混饭吃的刀笔吏,私底下都有一本账,把本县的田亩人口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们吃饭的家伙,自然不会示人。

但全县的里长甲长,去年都被昆开司收买了,他们早把各自里甲的户口数一五一十报上来。

最后统计得出,全县共63145户,308721人。户数比官方数字少了将近两万,人口却多了一倍不止。

可惜哪怕这样,劳动力还是不够啊。

第七十九章 家庭农场

江南集团也好,昆开司也罢,首先都是一家公司。既然是公司,就要秉承利益导向,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否则股东们就会造反,公司也只能关张了。

然而昆开司接的工程,全都是赔钱的货,因为官府根本付不起大型工程的造价款。

大明是不折不扣的小政府,官府穷的叮当响。哪怕吴县长洲这样天下最富的县衙,也赶不上一个豪势之家有钱,怎么可能付得起动辄几十上百万两的修堤款呢?

赵昊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乙方垫付工程款,甲方以土地使用权还债。

这个所谓的‘昆山模式’能不能成功,关键就看能不能从这些土地上,获取足够收益了。

考虑到大型工程带来的收益,远远超过经济范畴,因此只要大体收支相抵,甚至略有小亏,这个模式就能在整个江南推广开来,江南集团也就彻底扎稳了根基。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了。

当然,如果能形成正循环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赵昊在昆山县这几十万亩地上花了大心思。就是单纯为了保住自己的金字招牌考虑,也绝不容许昆山模式变成赔本赚吆喝的买卖。

那么多江南大佬之所以奉他个毛小子为首领,愿意听他号令,原因无它,只因为他一直能赢!

只要能从胜利走向胜利,你的敌人就会越来越少,你就可以出口成宪、言出法随,你怎么做都正确。

……

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和讨论,赵昊最终决定借鉴‘职工家庭农场制’,来对手中的六十万亩土地进行统一规划、分户生产的经营模式。

所谓‘职工家庭农场制’是后世的国营农场在改革开放后,摸索出的一种新的生产模式,是农村大包干在国营农场中的运用。

它既促进了农场职工的生产积极性,又避免了农民承包土地后各自为战,生产分散、缺乏规划,一些大型农机具和新的增产技术无法推广的缺点。

具体说来,就是将农场土地分块承包给农民,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生产,但由场长和技术员负责统一安排生产计划,统一种植模式、统一种子农具供应、统一技术指导,统一生产成本考核,统一农产品收购销售,以此来提高农业生产效率,达到高产增收的目的。

而且种植风险由农场承担,种植成本也由农场无息垫付,完全免除了农民的后顾之忧。

待收获后,扣除税收和种植成本,所有土地收益由农场和农户平分,又保证了农户的生产积极性。

赵昊自信,自己这套制度还是很有竞争力的。但问题是江南集团对昆山的劳动力攫取太多,以至于本地的农民不够用了……

戴高告诉赵公子,从目前情况看,本地农户大概只能耕种30万亩,剩下一半需要招募流民来本县耕种。

赵昊点点头,大明北方连年天灾,尤其是藩王繁殖泛滥的河南山东、山西陕西一带,大量的农民携家带口、弃地流亡。

这个问题,赵昊在南京和北京都遇到过。他的小仓山工程也好,北京西山公司也好,用的统统都是流民。

没办法,谁让咱赵公子菩萨心肠呢。才不是把他们当成廉价劳动力呢……

全国最富庶的江南地区,自然是流民大量聚集之处。尤其是苏州这种大城市,外地流民数量甚至能达到二十万。

去岁苏州市场萎靡,大量工人失业,昆山却在大搞工程,自然吸引了许许多多的流民来本县打短工。

三期工程结束前,赵昊就特意叮嘱昆开司,尽量留下这些流民,让他们继续为昆开司服务。

因为大明的百姓对有钱人,怀有天然的戒备。尤其是这些被藩王权贵害惨了的流民,就更难相信东家的任何承诺了。

通过去年的工程,这些流民应该已经建立起对昆开司的基本信任。再让他们去招募新的流民,比昆开司自己叫破喉咙都管用。

为此,昆开司宣布,所有已经签约的‘农工’,为公司每招募一户合格的农工,都可以赏银一两。

一下子就把这些外来流民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流民日常往来的也是流民。他们借着回苏州过年的机会,大肆向同乡宣传鼓动。结果还没出十五,大量的流民携家带口离了苏州城,沿着娄江向昆山而来。

“截止到昨天,已经一万七千户流民来本县报到。”戴高向赵昊汇报道:“除了府城,我们还在松江、太仓、吴江也设了十几处招募点,月底前再招个一万户应该不成问题。”

“唔。”赵昊点点头,叮嘱道:“一定要妥善安置好这些农工,不要和本地农民发生冲突,要做好传染病预防。在开工前不妨给他们加加营养,让他们养好身体,干活才有力气嘛。”

“公子总是这么仁义。”顾大栋这位老公子,如今也是满嘴马屁了。

“公子放心,反正所有预支的口粮,都会在收获时扣除掉,我们不会吝惜的。”戴高就实诚多了。

“你们这些大地主,算盘打得真精。”赵昊笑骂一声,算是默许了‘羊毛出在羊身上’。

“没办法呀公子。”戴总经理又重复一遍口头禅,苦笑道:“且不说咱们昆山以前没种过两季稻,今年能种成个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就算顺顺当当种出来,一季亩产两石五就顶天了,两季加起来才五石。其中一石要交税,还有一半的田,要给地主交租。平均一下,最后一亩只剩两石五,这还没扣掉种子、农具、肥料、灌溉之费。要是再白给农民提供伙食,咱们怕是要赔钱了。”

顾大栋等人心有戚戚的连连点头,他们也觉得公子这一套太过仁慈了。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身上背,倒是能落个好名声,可是怎么赚钱啊?

“哈哈哈。”看到那一张张苦瓜脸,赵公子哈哈大笑道:“放心吧,两季稻一定会大获成功的。潘中丞家里都种了十几年了。我们从前是因为年年大水,才种不了而已。”

顿一顿,他又神秘兮兮道:“而且,本公子过两天就去给你们,请一位当世神农过来,帮你们把产量提上去,不就皆大欢喜了?”

“哦?”所有人心下一松,只觉忧虑尽去。公子打过包票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八十章 王六、王七和八妹

苏州浒墅关。

关镇西南不远处,有一片连绵的山脉,山下建满了破破烂烂的窝棚竹屋。当地人称之为‘侉子窝’。

所谓侉子,就是对山东人带有嘲讽之意的称呼……好吧,就是蔑称。

当然,地域歧视普遍存在,大明各省都有类似的蔑称。

比如北京直隶曰‘响马’,陕西曰‘豹’。山西曰‘瓜’。河南曰‘驴’。江南曰‘水蟹’。浙及徽州曰‘盐豆’。浙又曰‘呆’。江西曰‘腊鸡’。元时江南亦号‘腊鸡’。福建曰‘癞’。四川曰‘鼠’。湖广曰‘干鱼’。两广曰‘蛇’。云贵曰‘象’……总之谁也别想逃过地域攻击。

侉子窝顾名思义,就是山东流民聚集之处。山东人多地少藩王多,素来是人口流亡大户。

因为沿运河的城市都比较富裕,所以流民们从山东境内顺着运河,一路讨饭南下,运气好遇到活计,就在那里安顿下来。

没找到活的便继续南下,但到苏州就不再走了。要是在江南最繁华的城市还找不到活,别处就更没指望了……

但苏州人口太多,府尊大人又十分注重民间疾苦,要求属下官吏积极帮助百姓脱贫,希望在自己辖区里没有赤贫之民。

于是官吏们便把沿街的窝棚竹窝全都拆掉,把流民和贫民远远撵到城外十里。这下蔡国熙目光所及之处,再也看不到穷困不堪的百姓了……

流民们无奈,只能在苏州郊外,寻觅空地安顿。这帮山东老侉便在大阳山脚下,建起了大片的窝棚,足足住了好几百户。他们互相照应、互通有无,在这里艰难的度日。

王六一家便是其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户人家了。

他们家是从青州府安丘县逃难来的,要说安丘那地方,其实地还挺肥的,长出的大葱能有一人高。可倒霉的是,县里有个安丘王。

安丘王是鲁王一系,宣德十年封在安丘县。老安丘王死后,一子袭爵郡王,其余各子封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生的儿子,降一等,皆封辅国将军;辅国将军的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奉国将军;奉国将军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镇国中尉;镇国中尉的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辅国中尉。

辅国中尉的所有儿子,皆封奉国中尉,奉国中尉的世世代代的所有子孙皆封为奉国中尉……

一百四十年来,安丘县的这些将军、中尉加起来,已经超过一千人了。这些宗室子弟不光领朝廷岁禄,还大肆侵占百姓土地。小小一个安丘县,贫民无一丝立锥之地,还要承受朝廷的赋役,遭到宗室的欺压王六一家能捱到三年前才逃亡,那绝对是逆来顺受的极品了。

三年前,山东闹蝗灾,王六爷俩又被安丘王征去修王陵。眼看家里的粮缸比他媳妇的脸还干净。爷俩这要是一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非得都饿死不成。

爷俩一合计,实在不成了,咱们逃吧。便收拾收拾东西,连夜逃出安丘,离开青州。

逃难路上日子太惨,他娘为了给娃省口吃的,讨来了饭不舍的吃,结果饿得病倒了,不久撒手人寰,死无葬身之地。

王六爷俩只能找了处义庄,求爷爷告奶奶,又答应帮着收殓一个月死人,好容易才让人家在乱坟岗,给他娘找了块地儿安顿。

一家人干满一个月后,在他娘的坟前哭了一场,继续上路,千辛万苦来到苏州。虽然背井离乡、受尽歧视,但这里活计多,还不用给官府交税,不用服徭役,日子总比从前好过的多。

这几年,王六爷俩在浒墅关扛大包。他老婆带着他一对弟弟妹妹,在苏州到处打短工。春天缫丝、夏天收稻子、秋天摘棉花……一家人辛辛苦苦,好歹能混个温饱。

可去年,他爹一次扛包折了腰,躺了半年才能下地,可再也扛不动一两百斤重的麻袋了。就在山上开荒种菜,给税关送菜补贴下家用,聊胜于无而已。

而且整个苏州市面不景气,好些织工和壮劳力为了生计,也开始做起从前不屑一顾的短工来。王六老婆一个女人家,他弟弟妹妹年纪又小,如何能抢得过那些整劳力?

人家就是用她们,也只开从前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工钱,就这样还一个冬天找不到活干。

这会儿还没出正月,更没有人雇短工了。一家人全靠王六扛麻袋那点钱养活,下头还有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这家人又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几天进不了一粒米了……

……

这会儿天色擦黑,家家炊烟,正是吃晚饭的时间。

王六媳妇端上来的,是一大盆菜叶子糊糊汤……那是用王老汉带回来的人家不要的烂菜叶子、菜帮子。加上王六扛麻袋时,东家施舍的一点米糠。两样东西加水煮在一起,便是全家人的晚餐了。

大人和大孩子们却已经麻木了,或者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都默默低头吃着粗瓷碗里的粥,气氛压抑到让人绝望。

唯有他才三岁的儿子,纤细的脖子顶着个大大的脑袋,不断絮叨着。‘俺要吃窝头,俺要吃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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