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05节

俞闷头一次感觉,这门政工作太难做。那边不敢怠慢了殿下,这边又不敢得罪老太爷。

急的他都快哭出声了。“求求老太爷了,还是劳您迎一迎吧,您那外甥女,她她不是一般的人儿啊。”

“呵,莫非是九天仙女来下凡?”徐渭觉得甚是有趣。

“屁咧!”赵立本一拍桌子,终于起身道:“走,文长陪老夫去看看,到底哪路神仙,居然还得长辈迎接。”

他便背着手走到厅堂门口,迈步过门槛时,腿脚却有点儿不听使唤,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老太爷当心!”两人赶紧扶住他。

“他妈的,腿喝多了,酒就是软。”赵立本不爽的嘟囔一声。

徐渭心说,你嘴还不好使。

他不禁愈加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横楞没边儿的老太爷,吓得腿都哆嗦。

这边三人出去厅堂,那边来人也进了月亮门。

双方隔着天井相对站住。

看到迎出来的竟是赵立本,宁安明显愣了一下,旋即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看到母老虎那恶毒的笑容,赵立本的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是那种耗子见了猫,绵羊见了狼一般,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他差点就噗通一声跪地上。

好在俞闷和徐渭一左一右使劲扶着他,老爷子这才没有送人头。

有道是物极必反,害怕到极点反而终于可以思考了。

面对天敌,是要做打虎的英雄,还是一辈子的懦夫?

难道我堂堂赵立本,这辈子就要活在这女人的阴影中?

老爷子给自己打完气,然后挤出一脸笑容道:“这是什么风儿,把老夫的外甥女儿吹来了呀?”

“大胆!”柳尚宫正要出生呵斥,却被长公主捏了一把。

拥有‘人前显圣’技能的长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会当众发飙呢?

本宫可是永远优雅,永远从容,永远美丽的长公主哇!

便见她在三秒之内调整好了情绪,笑吟吟的向赵立本走去。

她每向前一步,俞闷和徐渭就感觉手上沉重一分。

当宁安走到赵立本面前时,两人感觉老太爷两条腿,已经不担任何分量了。

“表姨丈多年不见。”宁安面含揶揄之笑,向赵立本道个万福。“贵体一向可好?还那么喜欢游泳吗?”

“呃……”赵立本老脸一白,强笑道:“劳外甥女儿挂念,老夫身子骨好得很,活到一百岁也没问题。有人想盼着我早死,那真是想瞎了心。”

“谁会这么恶毒呢?”宁安笑着朝俞闷一摆手。“我们可都盼着您老能活一千岁呢。”

俞闷下意识赶紧放开手,赵立本左边没了支撑,身子登时一个趔趄。

“哎呀,您老这腿脚,好像大不如前了。”宁安替下俞闷,扶住赵立本。

“喝多了而已。”赵立本浑身寒毛直竖,倒是彻底清醒过来。

……

在长公主的搀扶下,两人来到客厅,隔着八仙桌坐定,赵立本轻吁口气定定神,方假模假样的问起她的来意。

“我是来找孩子的,那孽障忽然从扬州跑丢,说是来了昆山。我只好寻来昆山,也顺便探望一下表哥。”宁安右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笑吟吟答道:

“说起来真是缘分啊。没想到姨丈也从扬州来昆山了。”

“哦呵呵呵……”赵立本尴尬的端起茶盏,掩饰的抿一口道:“是呀,这就叫有冤千里来相会呀。”

他终于艰难的平复好了情绪,调整出优势心态道:“外甥女儿远道而来,咱们爷们儿可得好好叙叙旧。”

“正合我意。”宁安微微点头,左手攥了下右拳。

面对这富有威胁性的动作,赵立本一个战术后仰,故意刺激她道:“对了,你们住哪儿啊?按说该住自己家里。可这县衙毕竟不是私宅啊,你表哥又是单身,不太方便留宿女眷呢。”

说着对徐渭道:“文长啊,你费费心,给我外甥女找家客栈,要上房,不用省钱。”

“就不劳姨丈费心了。”宁安恨得牙根痒痒,却能压住心头火气,依然笑容满面道:“我在昆山有处园子安身,就冲着知县宅后门。姨丈不是嫌衙门里规矩多吗?还是搬来一起同住,也好让做晚辈的尽尽孝心。”

赵立本心说,那年初一就是老子头七了。便摇头笑道:“多谢外甥女儿好意。老了老了,就愿意跟儿孙住在一起,我还是在这儿将就将就吧。”

吴承恩和赵守业送完赵守正回来,见到这场面,前者不禁感叹道:“你们一家感情真好呢。”

“呵呵,呵呵呵……”赵守业却转身就走。“你自己进屋吧,我去守着老二。”

“哎,兄弟情深啊。”吴承恩又赞一声。

在浪漫主义作家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

……

结果一番暗斗下来,长公主非但没能住进县衙,甚至连赵守正的面也没见着。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失败,丢脸啊!

等她进了那座知县宅后的‘金风园’,便再也压不住火气,重重一掌拍在梳妆台上。

“臭老头,真是气死本宫了!给我编个能装人的竹笼子去!”

柳尚宫一边给她摘下头饰,一边问道:“要竹笼子作甚?”

“本宫要把他沉了阳澄湖喂大闸蟹!”宁安咬牙切齿道。

柳尚宫是实在长公主没人看着,会在昆山搞出人命来……各种意义上的。所以死活也要跟过来。

果然,这才刚来到,她就开始喊打喊杀了。

柳尚宫赶忙苦口婆心劝道:“可一不可二啊,殿下。你当赵老爷子还年轻呢,这大冬天的浸猪笼,他还能有个活?”

“嗯……”宁安长公主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那我就不掩饰了,我要亮明身份去让他给本宫磕头!”

“万万不可啊,殿下。”柳尚宫脑袋摇得更使劲儿了。“堂堂皇妹长公主,忽然出现在苏州还好说……可出现昆山这种乡下地方,能不让人胡思乱想说闲话吗?”

“他们爱说说去,本宫来找闺女怎么了。”宁安挺着脖子顶一句,也知道这不现实。

自己要是亮明了身份,苏州府肯定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整天一堆人在外头候着,还怎么跟赵郎一起愉快的玩耍?

“哼,就让那臭老头先得意一场,我很快就会赢回来的!”宁安冷笑的一咬朱唇道:“就是不凭高贵的身份,本宫也依然能靠美貌和智慧,把赵郎从他的魔掌中拯救出来!”

‘殿下认真起来了呢……’柳尚宫除了哭笑,已经做不了其它表情。‘只是认真的好像不是地方啊。’

第二十六章 放告喽

苏州城。

一队官兵将一张张盖着应天巡抚大印的告示,张贴在城中各处的告示墙上。

行人们三三两两围拢过来,有人高声念出告示上的内容。

“自即日起,苏州府各县所设巡抚衙署,将同时挂牌准予告状三天。百姓有蒙受不公者,皆可前来递状带书。衙署并设口告簿,准许百姓口头陈述诉状……”

“太好了,青天就是青天啊!最知道我们老百姓的难处!”听人念完告示后,苏州百姓一下就沸腾了。自从海公上任以来,他们早就盼着开衙放告这天了!

但因为海公禁止讼棍出入衙门,以此为生的举人秀才们怀恨在心,故意不给百姓写状子。

老百姓大都目不识丁,就是勉强识几个字,也不会写专业性很强的状子。大伙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巡抚衙门的告示出来,居然直接接受普通百姓的口头诉讼!

这下大家再没什么好头疼的了,纷纷赶赴巡抚衙署,排队告状。

果然看到衙署门房上,挂起了‘口告处’的牌子,里头坐着一屋子书办,专门给不能亲自写状子的百姓代写。

但是来告状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八个书办根本不够用。衙署又紧急抽调了十六名书吏过来支援,这才勉强赶在天黑前,将所有的状子写完。

待到经历官将所有状纸归拢起来,一点数,所有人都下了一跳。

一天时间,居然收到了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两千余份!

……

巡抚签押房中,牛佥事苦笑着向中丞大人禀报道:

“这一天,收了从前一年的状子。还有明后两天,怕不得上五千。中丞,咱们不干正事了?”

“这就是正事儿……”海瑞戴着赵昊送他娘的那副老花镜,在专注的翻看着厚厚的苏州府税粮账册,桌上还摆着高高的几摞。

“啊?”牛佥事一脸懵伯夷,小声问道:“中丞不是要均田均粮吗?跟审案子风马牛不相及啊。”

“那是你看不透而已。”海瑞也不抬头,淡淡道:“实在想知道,把诉状分门别类一下,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了。”

“唉,好。”牛佥事随口应声,心说我没那么好奇,还是回去睡觉吧。

“明早把结果报给本院。”谁知还没退到门口,却听海瑞又补充一句。

“明白。”牛佥事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我这不贱人多嘴,没事儿找事儿吗?

……

翌日一早,熬了个通宵的牛佥事,顶着一双黑眼圈,脚踩着棉花进了签押房。

却见海瑞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势,身上的袍子也还是昨天那件。

“中丞也一夜没睡?”牛佥事打着哈欠问道。

“睡过一会儿。”海瑞这才抬起头,问他道:“什么结果?”

“回中丞,一共两千两百余份诉状,其中超过两千份,都是告乡绅豪夺田产的。”

牛佥事的从四品,也不是抽奖摸来的。这会儿他已经明白了海瑞的意图中丞大人是欲以审案为突破口,一刀切开应天十府财税改革的口子!

财税改革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要改变朝廷收不上税的窘迫局面。

朝廷为什么收不上税?因为官绅不纳粮,而且还大肆兼并土地、藏匿田亩。应该纳粮的那些地主,也把土地托庇到官绅名下。结果宗族势力、士绅势力,从地方到朝堂盘根错节搅成一个巨大的官绅集团。

这个集团控制着地方,架空了官府,让朝廷的政令化为空文。朝廷和官府自然也就收不上税来。

而那些诉状中豪夺田产的乡绅,与那些不纳粮的官绅是高度重合的……哪怕不是他们本人,也是托庇于他们的亲族,奴仆。

海瑞以放告为突破口,轻易就拿住了这些人的把柄。只要他的刀够快,或者别人相信他的刀够快,就足以威慑住那些平日里肆无忌惮兼并,满屁股是屎的乡宦,让他们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唱征服了。

谁说海刚峰不懂变通太死板?他实在太懂变通了,太不死板了。

只是别人的变通和灵活,都用在‘谋己身’上;海刚峰的变通和不死板,却只用在‘谋国事’上。

‘谋大事而不惜身,事必成焉!’牛佥事脑海中蓦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钦佩之余,他忍不住问道:“中丞为何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据说成化以前的士大夫,为官几十年都宦囊空空。哪怕二品大员致仕后,家中也不过是小康。”

海瑞揶揄一笑,似乎答非所问道:“如今随便一个知县,家中都有良田万亩。退休的布政使可以修建几十亩的园林,蓄养奴仆姬妾无数。怎么七八十年间,世道变化就如此之大?”

“世风日下,人以豪奢享乐为荣。官员不再清廉自守,皆与乡绅勾结鱼肉百姓。”牛佥事深有感触道:

“下官明白中丞的意思了。这些年来,兼并如此严重,然每有百姓诉讼豪绅夺产,州县官员必然偏袒有钱有势者,所以输的一定是穷人。以至于江南民间,流传有‘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说法。”

“不错!”海瑞点点头,对老牛有些刮目相看道:“你台甫是什么?”

牛佥事闻言,眼泪差点掉下来。顿觉这一宿通宵,值了。

他都跟着海瑞一个月了,新上司就从没问过他的表字、别号。这未免让牛佥事感觉,自己是不是在海中丞的黑名单上,所以才懒得问他台甫。

首节上一节505/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