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479节

那些科道言官的背后,站着巨大的东南走私利益集团。

高拱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将开海地点设在了月港,分化了福建海商与江南海商。然后又授意自己早先安排在江南的林润,暗中对付九大家,以期瓦解东南走私集团。

后来高拱下野,林润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但他一直没放弃自己的使命,坚持不懈的打击江南豪族,却在上海遭遇火灾,这让隆庆怎么能不多想?

“皇上认为此事并非意外?”张居正心中咯噔一声,没想到林润还另有特殊使命,看来在江南斗争,远比自己料想的要残酷的多。

这样看来,两位阁老扣下那张供状也无济于事了。

“朕当然希望只是一场意外了。”隆庆面现凝重之色道:“但只要跟东南那帮人搭上关系,意外实在太多了。”

“当年,皇伯武宗毅皇帝南巡,在清江浦偶然落水,虽然很快就被救起,却就此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便驾崩了。”皇帝眼圈微红,忙拿起个厌胜瓷把玩一下平复心情道:

“先帝世宗肃皇帝遭遇的壬寅宫变,同样匪夷所思,谜团重重,最后只能归结于意外。那么朕就要问了,为什么一向东南那帮人动手,就会发生有利于他们的意外,这也太巧了吧?”

“巧合多了,它就不是意外了!”隆庆说着说着,动了震怒,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

只听咔嚓一声,那薄如蝉翼的精瓷登时裂了道缝。

“哎呀……”可把隆庆皇帝心疼坏了,这是一套的呀!碎一个就不完整了啊!

于是他更生气了,朝着张居正大声道:“根本就是有些人目无君上、无法无天!”

张居正赶紧站起来,躬身道:“陛下息怒,臣等一定彻查此案,不管牵扯到什么人,官职有多高,势力有多大,都一定将他绳之于法!”

见张居正的态度还是蛮端正的,隆庆神情稍霁道:“朕当然信得过张师傅了。”

“惭愧,为臣孤掌难鸣,怕是无法达到陛下的期望。”张居正便趁机建言道:“陛下,高肃卿不出,魑魅魍魉是镇不住的。”

“唔……”隆庆点点头,缓缓坐下来。陈洪忙帮他换了个厌胜瓷把玩。

好一阵,皇帝才又稳住心神开口道:“朕当然做梦都盼着高师傅回来了。可半年来三次廷推大学士他全都落选。朕打回去三次,已经让高师傅得罪了三位大臣,再不敢替他树敌了。”

对廷推的结果,皇帝自然有否决权,但这样一来,自然群情激愤,认为皇帝违背众议,一意孤行。被否决的正选官员更会满腔怨怼,他们不敢把皇帝怎么样,却会把怒火指向引起这一切的那个人。

高拱人缘本来就不好,这下就更不招人待见了。

张居正点点头,大学士廷推可是有科道参与的,以目前的局面看,高拱想要走这条无疑难于登天。

“朕也下过旨意,特简高师傅回京。”隆庆又叹气道:“然而他老人家却拒绝了。”

皇帝当然也可以在廷推之外,直接下旨任命官员了。这叫‘特简’,好比当年的张骢、桂萼就是被嘉靖皇帝特简为阁臣的。

但这样上来的大学士违反政治惯例,深受百僚抵触,工作起来处处掣肘,一旦犯错会被群起而攻之。因此张骢桂萼都没干几年,完成了历史使命便滚蛋回家了。

高拱显然不想重复张桂二人的悲惨命运……

“可以理解,”张居正轻声道:“特简入阁的话,高相的处境会很艰难。”

“那张师傅有何妙计?”隆庆皇帝是没辙了。

“以为臣愚见,眼下就有个迂回的好机会。”只听张居正沉声道:

“陛下可以委任高相为钦差东南巡阅使。此职无品无级,仅是个差遣,自然不需要经过廷推。待到高相平定东南乱局,事毕还朝便是顺理成章。到时候谁能阻止他重入内阁?”

“啊呀!好主意啊!”隆庆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朕怎么就没想到,先用这法子让高师傅出山,出来了不就好办了吗?”

“那何时下旨的好?”隆庆又追问道。

他愿意用全套《金瓶梅》厌胜瓷换回自己的高师傅。嗯,这就是超越了君臣师徒的真挚感情啊!

“急不得,陛下。”张居正却冷静道:“高相乃致仕的次辅,国之重器岂能轻动?还得先让人打个头阵,才好名正言顺的登场。”

“张师傅的意思是……”隆庆手摸着厌胜瓷,面现恍然之色,实则满心疑惑。这曲曲折折到底是要闹哪样?

“为臣的意思是,先等一等。让继任的应天巡抚去查办此案。那么无非两个结果,要么查无实据,大事化小;要么闹成一团,不可收拾。无论出现哪一种,都可以名正言顺的起复高相了。”

“后一个朕明白,可大事化小也可以吗?”隆庆不解的咂咂嘴,感觉驴肠刺身都不香了。

“陛下既然确信另有隐情,倘若巡抚敢大事化小,就是蒙蔽圣听,陛下直接一道旨意将其罢官查办,再盛怒之下起复高相,谁敢再反对?”便听张居正冷声道:“谁反对就是奸贼一党,通通罢官就是!”

“嘶……”隆庆皇帝品出味来了,不由点了点头。能借机收拾下那些居心不良的言官,又不会给高师傅树敌。这法子,很中。

只是他又想到一种可能,不由问道:“万一要是钦差把此案办成了呢?”

“呵呵……”不谷自信的笑笑,美髯在胸前摇曳。“不可能的,江南积弊已久、病入膏肓,除了高相没有人搞得掂。”

第三百一十八章 八仙过海

陈洪下值后,便坐上暖轿,回去自己在北安门外菊儿胡同的宅邸。

陈公公住的是五进大宅,府里管家仆人丫鬟婆子两百多号。

别看他是个阉人,却也娶了一妻四妾,还过继了几个侄子侄女养在府里,差一点儿就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了。

公公回到府上,美貌如花的妻妾们赶紧把他迎进屋,给他更衣摘帽脱鞋,换上居家的袍服,然后一边为他按摩一边娇声细语问他昨晚辛不辛苦,有没有不顺心的事。

一边说着体己话,还一边喂他喝汤水。把个陈公公伺候的无比满足,只觉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虽说付出了些身体上的代价,但若是还留在信阳老家,如今肯定还娶不上媳妇,那东西一样用不上,还徒惹烦恼。

陈公公自我安慰一番,便让过继的大儿子陈大发,去隔壁请邵大侠过来。

他和那位丹阳大侠也算旧相识了。当年陈洪还是御用监外监把总,负责为宫中采买物资时,便跟邵芳认识了。

邵大侠最大的本事就是和什么人都能交朋友,当然也包括太监了。陈洪也有意结交这位神通广大的江南第一大侠,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好朋友。

当初陈洪能当上御用监太监,接着又进司礼监,邵芳是出了大力的……陈公公进献给隆庆皇帝的那些丹药、秘方、器具之类,都是邵大侠帮他从海内外搜罗的。两人的关系自然愈加密切。

邵芳为何敢大言不惭、大包大揽说,自己能让徐阶高拱起复?其实就靠陈洪这张牌。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太不靠谱了吧?陈洪在司礼监才坐第四把交椅,哪来这么大能耐?

但江湖人士不就靠吹牛伯夷过活吗?邵大侠这就算是很讲良心的了。

……

不一会儿,邵芳来了。

他两月前进京后,便在陈洪家隔壁买了套宅子住下来。只要陈洪不当值,两人就耍作一处,焦不离孟。

在邵芳的挑弄下,陈公公终于不再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燃起了问鼎司礼太监的野望。

邵芳通过反复洗脑,让陈洪认定了只要高拱起复,他就能当上司礼太监的念头。这不,才刚看到点儿希望,他便赶紧向邵芳报告好消息了。

邵大侠正为高拱迟迟无法通过廷推发愁呢,听陈公公讲了张居正想出的迂回战术,不由乐开了花。

暗道这下可算对高相公有交代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八字还没一撇,不要高兴太早。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等有了准信儿再庆祝吧。”

“老弟就是老成啊!听你的。”陈洪便打消了好好庆祝一番的念头。

殊不知人家邵芳现在只想回家好好琢磨琢磨,看如何在给高拱的信里自夸自擂,让高相公相信自己才是帮他出山的头号功臣。

眨眼之间,邵大侠已经编造出,自己是如何将五大环节七大难关一一攻破的,险些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

傍晚时分,雪仍在下,东城史家胡同的街面上却没有什么积雪,地上还撒了炭渣防滑。

这是东城兵马司差人所为,但并非所有的胡同都有这份待遇。只有恰巧和朝廷高官住在同一条胡同的,才能跟着沾上光。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这史家胡同打头的一户,便是吏部侍郎王本固的府邸。

今秋更进一步、荣升为吏部左侍郎的王本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坐着轿子回到府上。

他家里的门厅是连着轿厅的,轿子可以直接抬进去。

下人又在轿厅里点了好大的炭盆,让老爷下轿之后感受不到一丝严寒。

管家掀开厚厚的轿帘,恭请王本固下轿。

王本固官威很重,回到家里依然不苟言笑。他目不斜视的沿着密不透风的暖廊,往后宅走去。

管家躬身跟在后头,小声禀报道:“启禀老爷,徐五来了。”

王本固不动声色道:“来多久了?”

“中午就到了,一直在花厅等着呢。”管家轻声道:“看那架势,今天见不到老爷不打算走了。”

“来的够快的。”王本固眉头微蹙,继续昂首向前道:“让他到书房候着。”

“是。”管家应一声,赶忙去通传了。

……

徐阁老虽然已经致仕离京,但徐家在京城的几十处店铺还在照常经营。

尤其海外销路这一断,京城市场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比起其他几家,徐家之所以还能好过些,一是因为他们家以生产棉布为主,国内销量也不错。二就是垄断了京城的棉布市场,缓解了回款的压力。

因此徐家将最能干的管事徐五留在京城,让他悉心照料京里的生意。

今天一早,徐五就接到了松江的急信……比朝廷的飞马急递还早到了一会儿。

然后他便按照徐阁老的吩咐,来求见王本固了。

徐五当然知道,王本固得天黑才能回家。但他还是早早就来坐等,做足了姿态。

天黑终于见着了人。

他跟着管家来到书房,便见王本固一身裁剪得体的松江蓝布青缘道袍。虽然在家里,头上依然戴着网巾,一丝不苟的笼在头顶。

“小人拜见少冢宰。”徐五赶紧跪地磕头。

“你的来意,我已知晓。”王本固冷声道:“存斋公这么着急叫你过来,难道和那件事真有什么瓜葛?”

“当然不会了。”徐五忙矢口否认道:“我们徐家是什么人家?怎么可能干那种作死的事情?”

“那你来作甚?”王本固冷笑一声。

“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徐五汤水不漏道:“为了防患于未然,也为了让江南百姓能有几年好日子过,请少冢宰务必为江南十府选个仁厚的巡抚。”

“本座哪有那本事?”王本固露出不近人情的神色。

“这是老太爷可以接受的人选。”徐五抬起头来,双手奉上一份名单,自顾自道:“还请少冢宰看在往日情分上,不要推辞。事成之后,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我徐家再不会烦少冢宰了。”

“当真?”王本固登时面色一变。

“当真。”徐五重重点头道:“当年少冢宰写的保证书,将一并归还。”

那是困扰他整整十年的噩梦啊,王本固目光阴沉的盯着徐五半晌,终于伸手接过了那份名单。

第三百一十九章 青萝卜与惨绿少年

北京大雪纷飞,南京却艳阳高照。

青石街,海瑞家,天井中堆着昨日新买回的几百斤萝卜。

海母坐在水盆旁,用粗糙的双手将带泥的萝卜撸洗的干干净净。

小丫像只快乐的小兔子一样,帮着奶奶将洗好的萝卜送给姨娘。

韩氏便在案板上,将萝卜连皮切成大长条,然后一条条挂在绳子上晾晒。

“少吃点儿,当心胀气。”王氏端着茶壶从堂屋里出来给婆婆倒水,她的气色要比小半年前好太多。

见小丫又偷吃萝卜条,王氏又好气又好笑道:“馋嘴丫头,又不是吃不饱,怎么光寻思着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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